李瑞愣在原地，手里的两份文件，一份滚烫，一份冰凉，让他一时不知该先顾哪头。

他看着林舟，后者刚刚从省纪委那栋灰色大楼里走出来，又在省委书记办公室里掀起了一场风暴，此刻脸上却不见半分疲惫或后怕，反而因为一份“哭穷”的报告，嘴角噙着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老大，我没明白……旅游局这不就是来要钱要政策的吗？怎么成给我们送项目了？”李瑞追着林舟的脚步，进了办公室。

林舟没有直接回答，他将那份凝聚了李瑞团队一夜心血的《决定》草案放在办公桌最显眼的位置，自己则拉开椅子，坐下，然后朝李瑞伸出手。

“报告给我。”

李瑞连忙将那份旅游局的报告递过去。

林舟接过来，一页一页地翻看。他的手指修长，翻动纸张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独特的节奏感。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的沙沙声。

李瑞站在一旁，心里像有只猫在抓。他看着林舟的侧脸，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让他那副金丝眼镜的镜片，时而透明，时而反射出令人看不懂的微光。

“游客接待量，连续三年低于全国平均增幅。”

“旅游总收入，占全省gdp比重，从五年前的百分之七，滑落到今年的百分之四点三。”

“省内五a级景区，只有两家，还都是自然风光类，门票收入占总收入百分之九十以上，二次消费几乎为零。”

林舟每念出一条，指尖就在那惨淡的数字上轻轻点一下，像是在敲击着这个行业脆弱的棺木。

“你看这张图。”林舟将报告转向李瑞，指着一张游客来源地分析的饼图，“百分之七十的游客，来自周边三个省份，平均逗留时间，一点二天。这意味着什么？”

李瑞凑过去看，立刻答道：“意味着我们的旅游吸引力只辐射到周边，且游客基本都是周末短途游，来了就走，留不住人。”

“说对了。”林舟又翻到一页，上面是几张本省着名景区的宣传照。一座雄奇险峻的高山，一条波光粼粼的大河，一片古色古香的建筑群。照片拍得很美，是专业摄影师的水平。

“那你再看看这些照片，告诉我，如果把照片下面的地名盖住，你还能分得清这是我们江北省，还是隔壁的江南省，或者是更远的西南某省吗？”

李瑞被问住了。他盯着那几张照片，高山、大河、古镇……这些元素，似乎每个省的旅游宣传册上都能找到类似的。它们很美，但美得千篇一律，没有一张能让人过目不忘的“脸”。

“我们的旅游业，就像一个长得还不错的姑娘，但没性格，没内涵。别人看一眼，觉得还行，但转头就忘了。”林舟合上报告，靠在椅背上，“旅游局的人以为病根是宣传不够，预算太少。他们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而我们，要做的，是给她换一个灵魂。”

李瑞听得云里雾里，但隐约抓到了一点什么。

“老大，你的意思是……”

林舟没有再解释。他闭上了眼睛。

一瞬间，办公室的喧嚣、窗外的光影、空气中的尘埃，都如潮水般退去。他的意识沉入一片无垠的黑暗，紧接着，一个巨大的、由无数光点构成的虚拟沙盘，在他脑海中轰然展开。

江北省的完整三维地图浮现在眼前。山脉起伏，河流奔腾。沙盘之上，代表着旅游资源的光点闪烁着不同的光芒。绿色的是自然风光，星星点点，遍布全省；褐色的是历史遗迹，大多黯淡无光，集中在几个老城区；还有一些五颜六色的，是人造景观，比如游乐场、度假村，数量稀少，光芒微弱。

林舟意念一动，沙盘开始模拟当前的游客流。

无数细微的、代表游客的光流，从地图边缘涌入。正如报告数据所示，光流绝大部分来自周边，它们像一群无头苍蝇，涌向那几个最亮的绿色光点——也就是仅有的两家五a级景区。游客们在景区短暂停留后，光流迅速变得暗淡，然后匆匆离去。整个过程，短暂而仓促。

那些褐色的历史遗迹光点，几乎无人问津。光流偶尔从旁边经过，也只是擦身而过，不带走一片云彩。

这就是江北旅游的现状：有骨架，没血肉；有景点，没故事。

林舟开始输入变量。

【推演变量一：旅游宣传预算增加300，在全国主要媒体进行地毯式轰炸。

沙盘上，从全国各地涌入的光流瞬间暴增，像一场绚烂的流星雨。然而，这些光流涌到那几个核心景区后，停留时间依旧短暂，代表“满意度”和“二次消费意愿”的数值不升反降。网络上，代表“负面评价”的红色数据条开始疯长：“宣传片里像仙境，来了就是爬山”、“门票死贵，里面一瓶水卖十块”、“商业化太重，没意思”

仅仅一个虚拟月后，游客数量便断崖式下跌，甚至不如推演之前。

【推-演结果：失败。单纯的营销轰炸，只会加速口碑的崩坏。

林舟撤回变量，沙盘恢复原状。

【推演变量二：大力兴建主题公园、温泉度假村等现代化旅游项目。

沙盘上，几个全新的、色彩斑斓的亮点拔地而起。光流果然被吸引了过去，尤其是有孩子的家庭游客。但很快，沙盘侧边弹出了周边省份的对比数据。隔壁省的主题公园更大，另一省的温泉更有特色。江北省的新项目在激烈的同质化竞争中，迅速败下阵来，沦为二流选择。

【推-演结果：失败。跟风模仿，永远只能跟在别人后面吃灰。

林舟的眉头微微皱起。他看着沙盘上那些黯淡的褐色光点，那些被遗忘的古村、破败的寺庙、籍籍无名的名人故居。

它们就像一箱蒙尘的珠宝，无人问津。

一个大胆的念头涌上心头。

他伸出意识的“手指”，在沙盘上轻轻一点，点在了红山县。那个因为剪纸艺术而重获新生的贫困县。

【推演变量三：选择一个文化符号，进行深度挖掘与活化，并与现有旅游资源进行捆绑。

他选择了“剪纸”。

沙盘开始飞速运转。代表“剪纸艺术”的文化符号，不再仅仅是一张纸，它被拆解成无数个元素：剪纸的传说故事、不同流派的技法、大师的人生经历、剪纸中的吉祥寓意……

这些元素，像有生命的藤蔓，开始在沙盘上蔓延。

剪纸大师的故居，被修缮成一个小型博物馆，那颗黯淡的褐色光点，亮了起来。

县里的一个自然风景区，被植入了“剪纸仙子”的传说，山石被赋予了故事，小溪被赋予了灵性。原本平平无奇的绿色光点，染上了一层神秘的文化色彩。

游客来了，他们不再是单纯地看山看水。他们可以在大师故居里，听传承人讲一个下午的故事；可以在风景区里，寻找传说中的场景；甚至可以亲手拿起剪刀，在老师的指导下，剪出一个属于自己的“福”字。

沙-盘上，代表游客的光流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它们不再是匆匆而过，而是在红山县盘旋、停留。代表“停留时间”和“人均消费”的数值，开始稳步攀升。

更重要的是，这些光流离开红山县后，并没有直接消失。它们中的一部分，流向了泥湾村的“生态农业示范区”——因为游客们对“江北有机”产生了兴趣。一部分流向了省博物馆——因为游客们想更深入地了解江北的历史。

一条以文化为核心的、串联起生态、历史、消费的全新旅游线路，在沙盘上，自发地形成了！

【最优解：文化深度游。

林舟猛地睁开眼睛，眼底深处，仿佛还残留着沙盘中那条璀璨光带的倒影。

他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按下了李瑞的号码。

“李瑞，你进来一下。”

李瑞推门进来，看到林舟正站在一幅巨大的江北省地图前。

“老大，想明白了？”

林舟没有回头，他拿起一支红色的记号笔，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圈住了红山县。然后，他又画了一个圈，圈住了泥湾村。最后，他用一条粗重的红线，将两个圈连在了一起。

“李瑞，我问你，如果给你七天假，一万块钱，让你来设计一条旅游线路，你会怎么设计？”

李瑞想了想，按照传统思路回答：“第一天省会落地，逛逛市中心，第二天去a景区爬山，第三天去b景区看水，第四天去c古镇买点特产，第五天……”

他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没劲，声音越来越小。

林舟转过身，看着他，笑了。

“你的方案，能让游客花掉三千块，记住一座山。而我的方案，要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花光一万块，然后，记住我们整个江北省。”

他将那份旅游局的报告扔回给李瑞，用笔在那张惨不忍睹的数据表上重重一敲。

“他们卖的是门票，我们要卖的是体验。他们卖的是风景，我们要卖的是故事。他们卖的是商品，我们要卖的，是回忆。”

李瑞被这番话说得热血上涌，仿佛已经看到了一幅波澜壮阔的全新画卷。

林舟的目光，却从地图上的红山县和泥湾村移开，缓缓地，落到了地图西南部一个毫不起眼的小点上。

那个地方，叫“石鼓镇”，一个连许多江北本地人都没听说过的偏僻小镇。在旅游局的报告里，关于它的介绍，只有一行字：镇内有石鼓山，山体形态奇特，无开发价值。

林舟手中的红笔，在那三个字上，轻轻画了一个圈。

“我们的第一站，就从这里开始。”他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