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辰时,萧弈作为通事舍人,到殿外宣引臣子。
今日只是小朝会,颇为随意,官员们也不在意礼仪,李荣还反问萧弈“费这破事干嘛”。
“范质来了。”
慕容延钊带着从直卫守在殿外,远远见到一人,自语了一句,转身去禀报郭威。
不一会儿,郭威亲自迎出紫宸殿。
萧弈目光看去,来的是个穿常服的四旬男子,文质彬彬,正是前日在画象上看到的那人。
“文素,可算找到了你。”
“不敢担陛下重礼,见过陛下。”
“早年,朕与你共事,断言你必为宰相,此番入京,未曾见到你,一直耿耿于怀啊。”
“彼时京中生乱,臣怯懦胆小,躲藏民间,蒙陛下厚爱,竟派人寻访,惭愧惭愧。”
“来,入殿谈。”
萧弈在旁看着,不知范质有何才干,能得郭威念念不忘。
不过,近来郭威一直在拉拢文臣,也不是只对一两个人这样,李谷、窦贞固、苏禹圭等人也有类似待遇扫了王峻一眼,果然,王峻很不高兴。
入殿,站定,萧弈在西边立班,环顾文官,发现有许多人都不认识。
毕竟他一直担任武职,没甚机会与这些人打交道。
旁边,起居郎拿出毛笔,慕容延钊过来,二话不说,把人架了下去。
议题开始。
文武官员风格颇割裂,文官们手里拿着本札子,把准备讨论的内容写得密密麻麻;武将们两手空空,开口就是“抄家还不简单”之类。
可事情确实没这么简单,许多问题是萧弈此前根本不曾想过的。
“拆寺抄田,臣不反对,敢问拆几成留几成?拆者为何?留者为何?是满足朝廷所需田亩丁口为止?抑或至局势失控为止?”
说话的老者身披紫色官袍,长相与苏德祥有几分相象,萧弈猜他便是苏禹圭了。
再看王峻,冷着脸也不答话。
萧弈所了解的几个重臣职责,除了都擅军事外,王峻总领纲宪,魏仁浦筹措后勤,王朴规划策略,李谷拟定税法几人若配合,肯定能答出来,但偏偏没人出头,个个看着手里的札子入定。
王峻只好道:“陈观,你说。”
“是,苏公所问,不过繁琐之务,待下了诏,自有官吏办。”
“此非小事,未雨绸缪为宜。”
李荣站出来帮忙,嚷道:“哪有这般麻烦,抄家嘛,又不是一两回了,抄过了再算账不就”萧弈心想,坏事了,一旦形成土匪打家劫舍的气氛,反而难办。
“闭嘴!”
王峻及时喝断,一脸不胜其烦,转头看来。
萧弈也是第一次抑佛,没甚经验,正尤豫间,有人出列了。
“陛下,朝廷备案寺庙两千一百三十二座,而大周寺约三万馀,故而,九成为私建寺庙,无朝廷赖额,拆之,名正言顺。”
说话的竞然是范质。
可这人,分明是今日才入朝,手里连札子也没有,如何准备得这般详实?
郭威也好奇,问道:“文素,你如何知晓?”
“臣曾历相府佐官、中书舍人、户部侍郎,看过天下寺庙备案,又根据各州所献祥瑞、免税田亩等等诸多记载,推测私寺数目。”
“朕险些忘了,文素有过目不忘之能。诸卿可知这是个神童?九岁能文,十三开馆教授《尚书》,二十中进士。”
范质脸色如常,应道:“陛下谬赞,惭愧。”
萧弈对这等人还是佩服的,不象他,台词都记得吃力。
李谷这才开口,道:“分田归户,最怕的,是地方官员的私心。”
“李谷所言甚是,一旦下诏,州官必增加赦额,留存私亲所建之寺。故必须将赦额之权收归朝廷。”“不错,朝廷当派人造册,注明寺院占地、僧众数量,报枢密院核验,有徇私者连坐。”
“臣以为,赦额也非一成不变,需逐一审阅,凡隐匿寺田超百亩以上,削其敕额。”
“如此,拆寺算有了章程,可田产若为地方官瓜分,必生新弊。”
“所得田产,登记入官分田耕种,一年免税,次年起按常例缴税,如何?”
“既安流民,又增税基”
如此,议题终于顺利展开。
萧弈凝神听着,学习到了许多做事的方法。
比如,他本以为拆毁铜象铸钱很简单,但这些文官考虑得却很深远,提及了如何让佛寺赎买,隐匿铜象如何惩戒;铸钱之后,对粮价的影响如何规避;民间私藏的佛象又如何处置。
再比如,勒令僧尼还俗的标准,需要背诵一百页的佛经,由州府学官与寺院住持共同考核;年龄也需要划分,五十岁以上的可不必还俗;若全部编入户籍,恐有游手好闲、滋生事端,可把部分青壮年编入军籍,有手艺者分配至工坊。
可以预料到,由抑佛而造成的动荡会因文官们的未雨绸缪而成倍地减少。
议了两个时辰,郭威忽打断了众人,道:“赐食。”
萧弈这才反应过来,已经过了午时,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
宦官们引着众臣到走廊东西的庑房中,每人坐在一个矮几后,上面摆着个食盒,打开来,伙食一般。蒸饼、炙肉、蔬菜羹,以及一壶小酒。
没有人说话,该是怕被郭威认为私下定调。
萧弈观察了众人的反应,许多官员对菜色并不满意,旁边的苏禹圭碰都没碰胡饼,吃了蔬菜羹,自在那闭目养神。
“苏公,炙肉若不吃了,能给我吗?”
“啊?萧将军请。”苏禹圭瞳孔震动,恢复波澜不惊,笑道:“嗬嗬,年轻人多吃点。”
萧弈本以为只有自己能做出这种事,没想到,苏禹圭另一边的范质把剩下的胡饼讨要了过去。正好顺势与范质低声交谈了两句,认识一下。
“晚辈萧弈,见过范公。”
“范某听说过将军,彼时开封人心惶惶,将军入城,免百姓劫难,大德也。”
“范公谬赞了。”
旁人都只说萧弈枪桃慕容彦超,少有人夸他此事,此时一听,他便知范质不简单。
范质也不多言,把胡饼撕了一半,隔着苏禹圭,递了过来。
萧弈接过,相视一笑。
王峻却不高兴了,将他招了过去。
“你为何与范质私语?”
“回王相公,找他要了半块饼。”
“功绩都让人抢了,讨点吃食,你也不嫌丢人!”
王峻冷着脸丢下这么一句,甩开袖子就走。
萧弈知道王峻为何不爽,觉得大可不必这么小气。
歇了半个时辰,继续议事,议得头晕脑胀,直到申时初刻,郭威留下了几个宰相单独说话。萧弈遂与旁的官员告退,散朝的路上,并不主动去与重臣们认识。
他又不是到处钻营的人。
出了左掖门,到了栓马柱处牵马。
“萧弈!”
一转头,见安元贞的马车停在不远处,怕她探出头来,他连忙过去,把马系在车尾。
登车,香风扑鼻,软玉入怀。
“哼,这么久才出来。”
“你怎来了?”
“来接你下值啊,人家可想你了,怎么?是嫌我烦,还是怕被人发现?”
“你不是讨厌皇宫吗?”
“可我喜欢你啊。”
最难姑负美人恩,萧弈低声道:“那,请你喝酒?”
两人遂到东市找了家看起来不错的酒楼吃了饭,喝到微醺,可惜此处不象樊楼可以沐浴,只好回颂园去洗。
酒后,安元贞果然没那般紧张。
情到浓时,萧弈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想起一事,问道:“你月事何时来的?”
“干嘛问人家这个。”
“走了多久了?”
“哼,好象有大半个月。”
“得再等几天。”
安元贞不依,抱着他的脖子嗔道:“坏人,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这么清醒。”
萧弈并不解释,只用实际行动哄她。
“你觉得呢?”
“啊,讨厌死了”
两人只好先对彼此进行更多的探索、了解。
次日,管理军务、参议诏书,夜里却没太多时间继续学习宫廷礼仪。
因为元月廿六就是大朝会。
萧弈睡得正香,听到了屋外的敲门声,之后是仆妇的催促声。
“萧郎,该准备上朝了。”
睁开眼,天还黑着,安元贞贴得他暖暖的正舒服。
艰难地清醒过来,动了一下,却惊醒了她。
“嗯?你要走了?”
“得起了。”
“别上朝了好不好?和我去襄州,我养你。”
“你养不起。”
安元贞偏不让他走,抱着他,嘟囔道:“好硬啊。”
磨叽了一会,仆妇催促道:“萧郎,已过了一刻了,你是通事舍人,得比百官早到宫门。”萧弈这才下榻,穿好朝服,出门,接过仆妇递的胡饼卷羊肉,边骑马边吃。
他起得晚,但收拾得快,骑术也好,一路超过官员们的车马,准时抵达了左掖门。
天还黑着,火光中,另外一个通事舍人也刚过来。
“萧郎?”
“王兄?”
“嘴角这是甚?上火了?”
萧弈一摸,有点痛,原来是长了个大痘。
王承训倒是热情,问道:“可需我帮你遮一遮?”
“不用了。”
说话间,有骑士从北面绕着宫墙奔来,赶到他们面前,将封丘门禁军的牌符亮在二人面前。“我有急报递于陛下!”
萧弈心道,消息来自北边。
王承训抢先接过一个破损的皮囊,打开,里面是一大摞抄录的文书,迅速合上。
“得交给内侍省,但朝会开始了,晚些再送。”
“给我吧。”
萧弈不用看,已猜到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