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方舟”的信号如同黑暗迷宫中的一缕蛛丝,微弱却坚韧,指引着这支在生理与心理双重边缘徘徊的小队,走向未知的深处。管道内的空气愈发粘稠湿冷,弥漫着金属锈蚀、孢子微尘以及一种更深层的、源于有机质腐败的甜腥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用砂纸摩擦着肺部,吞咽下去的是混杂着绝望的冰冷。幽绿色的应急灯神经质般地时明时灭,在扭曲、布满不明粘液的管道内壁上投下幢幢鬼影,光影交错间,仿佛有无形的怪物潜藏于每一个视觉死角,用充满恶意的寂静窥伺着这群不速之客。
顾锦城走在队伍中段,右肩的伤口经过宋墨涵的紧急清创和药物压制,剧烈的撕裂痛感被转化为一种沉重而持续的钝痛与麻木。但他每一步踏出,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苛刻的稳定,仿佛疼痛只是需要忽略的背景噪音。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不断扫视着前方、侧翼乃至头顶的阴影区域,左手紧握的武器随时处于待击发状态。宋墨涵那句“伤口绝对不能再崩裂,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的叮嘱,被他内化成了行动准则——他显着减少了右臂的摆动幅度,甚至在某些需要攀爬或支撑的瞬间,他会下意识地寻找替代方式,或短暂地依靠左侧身体。这种细微的调整,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是他强忍不适的证明。
宋墨涵紧随其后,大部分心力都系在担架上依旧昏沉的陈启明和因环境压力而面色苍白的林静身上。她机械地重复着检查输液管、调整氧气流速、监测生命体征的动作,试图用医生的职责筑起一道堤坝,阻挡内心那片因顾锦城而泛起的、越来越难以忽视的涟漪。那只曾被她紧紧握住的手,粗糙的触感和灼热的温度,仿佛烙印般残留不去。尤其是在这生死一线的环境中,他那沉默而可靠的背影,竟成了某种奇异的安全感来源,这让宋墨涵感到一丝慌乱,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脚下湿滑的地面和周围可能存在的生物危害上。
前出侦查的威尔逊和赵青几乎同时打出了“停止前进,警戒”的手势,整个队伍瞬间凝固,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和管道深处滴水的回音。从前方一个布满粗大管道交汇的宽阔节点处,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异响——那是类似陈旧骨骼被强行摩擦的“嘎吱”声,混杂着某种湿滑重物在地面拖行的粘腻声响,在封闭空间内被放大,直刺耳膜。
“戒备!准备接敌!”顾锦城压低声音,命令简洁有力,左手已稳稳举起武器,枪口指向声音来源。尽管右肩的伤痛让他无法做出最迅捷的战术动作,但他的存在本身就如同一根定海神针。
阴影中,数道蹒跚、扭曲的身影缓缓显现。它们依稀保留着人类的轮廓,但孢子带来的异变已将它们变成了可怖的活尸。肢体以违反生理结构的角度弯曲着,皮肤呈现灰败、蜡质的光泽,部分区域甚至出现了树皮状的木质化,眼中燃烧着混沌而饥饿的幽绿光芒。它们行动大多迟缓,如同提线木偶,但其中一只在靠近队伍侧翼,靠近正在操作便携式探测仪的周瑶时,猛地加速!它的动作瞬间变得异常迅捷,异化成尖锐木质尖刺的手臂带着破风声,直刺周瑶的脖颈!
“小心!”负责侧翼掩护的老兵许建国反应极快,试图一把将周瑶推开,自己却因此完全暴露在那致命的刺击轨迹之下。
千钧一发!顾锦城的肌肉瞬间绷紧,大脑下达了前冲格挡的指令,但右肩传来的、如同钢丝崩断般的剧痛警告让他动作不由得一滞!
“砰!”
一声清脆果决的枪响,撕裂了压抑的空气!
那只扑向许建国的感染者头颅猛地向后一仰,眉心正中央炸开一个细小的孔洞,暗绿色粘稠的体液混合着些许晶体化的碎片溅出。它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僵直地重重摔倒在地,不再动弹。
开枪的是宋墨涵!
她双手紧握着分配给她的那支紧凑型自卫手枪,射击姿势标准得不像一个仅仅“受过基础训练”的医生。枪口一缕青烟袅袅飘散,映衬着她略显苍白的脸颊,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冷静坚定,持枪的双臂稳得没有一丝颤抖。在顾锦城因伤受限的那个微小时间窗口里,是她,这个平日里与手术刀、药剂为伍的医生,用近乎外科手术般精准的一枪,扼杀了危机。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滞了。所有人都带着惊愕看向宋墨涵,包括顾锦城。他看向她的目光中,最初的震惊迅速转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她隐藏实力的意外,有对危机解除的庆幸,更有一种深沉的、混杂着赞赏与强烈后怕的悸动。他无法想象,如果这一枪稍有偏差,或者她未能及时反应,后果会如何。
“我……在医学院时,参加过射击社团,拿过奖。”宋墨涵深吸一口气,缓缓放下仍有些烫手的枪,声音带着开枪后难以完全抑制的微颤,但她努力让语气恢复平日的专业与冷静,“而且,根据之前的观察和有限的解剖数据,这些感染者的颅骨似乎因寄生结构改变,在眉心偏上区域存在一个相对脆弱的节点,类似于某些真菌集群的中枢连接点……”
她的解释理性而客观,仿佛刚才那决定生死的一枪,不过是又一次精确的病理分析后的实践。
威尔逊和赵青趁机迅速开火,精准地点射,清理了剩余几只行动迟缓的感染者。危机暂时解除,但队伍中的气氛却悄然发生了变化。队员们再看向宋墨涵时,眼中多了几分真正的敬佩和信任,她不再仅仅是需要被保护的医疗人员,而是在关键时刻可以依靠的战斗力。
顾锦城走到宋墨涵身边,距离近得能闻到她身上消毒水与淡淡血腥气混合的味道。他目光深沉地落在她依旧紧握枪柄、指节有些发白的手上,低声道:“……枪法很准。谢谢你,宋医生。” 这句简短的认可,比他平时任何命令式的言语都更具分量,蕴含着一种超越上下级的、对等战友间的敬意。
宋墨涵微微抿住下唇,视线低垂,没有与他对视,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作为回应。然而,那悄然爬上她耳根并迅速蔓延至脖颈的绯红,却泄露了她远不如表面平静的内心。她迅速弯腰,近乎掩饰性地捡起因刚才快速拔枪而掉落的医疗包,重新背好,那个果断冷静的女枪手形象仿佛只是惊鸿一瞥的幻觉。
这个小插曲,不仅重塑了宋墨涵在团队中的形象,也让顾锦城心中那份模糊的情愫找到了清晰的落点。她是一个复杂的矛盾体,既有医者的仁心与细腻,又具备在绝境中爆发出的惊人勇气和力量。
队伍继续在迷宫般的管道中跋涉。根据李振刚不断修正的路径,他们需要穿过一片标识为“旧生物样本库”的区域。这里的空间骤然开阔,穹顶高耸,但破败程度也更甚。两侧是一排排巨大、但大多已破裂的圆柱形培养槽,凝固的、颜色诡异的培养液(从暗红到幽蓝不等)如同恶心的史前琥珀,包裹着形态难辨的破碎有机组织,散落一地。空气中浓烈的腐败气味几乎化为实质,挑战着每个人的嗅觉神经和胃部承受极限。
在一处相对干净、靠近一个废弃控制台的角落,队伍进行短暂休整,补充水分,检查装备。一直昏睡的陈启明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身体开始无意识地扭动,似乎有苏醒的迹象。宋墨涵立刻上前,跪在他身边,进行更详细的检查。
就在这时,样本库深处,一个半埋在倒塌货架和电缆废墟中的应急电源箱,其面板上原本熄灭的指示灯突然闪烁起极其微弱的红光。紧接着,旁边一个屏幕布满裂纹、看似早已报废的终端,竟如同回光返照般,“滋滋”地闪烁了几下,亮起了一片浑浊的灰光!屏幕上,残缺不全的数据流如同垂死者的呓语般快速滚动,其中反复出现、并短暂稳定显示的,是一个复杂的、旋转的三维分子结构图,以及一行清晰的研究代号——“净化之钥:p-xt-7”。
“有信号!是研究所内部网络的残存节点!它在间歇性供电!”李振刚如同发现了宝藏的探险家,立刻扑到终端前,也顾不上屏幕的裂纹,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操作,试图捕捉和解析这意外出现的信息流。“信号源不稳定,我在尝试下载缓存数据!”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陈启明猛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瞳孔在经历了短暂的涣散和迷茫后,下意识地聚焦在了那块闪烁的屏幕上。当他的视线捕捉到那个独特的分子结构图和“p-xt-7”的代号时,原本虚弱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混合着希望与激动光芒,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喉咙里发出嘶哑而急切的声音:
“是……是伊莎贝尔!她还活着!‘净化之钥’……这是她的项目!她成功了?!”
“伊莎贝尔?”顾锦城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关键的新名字,立刻上前一步,蹲下身,目光如炬地盯着陈启明,“说清楚!伊莎贝尔是谁?‘净化之钥’到底是什么?”
陈启明在宋墨涵的搀扶下勉强靠坐在墙壁上,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断断续续地,却尽可能清晰地解释道:“伊莎贝尔·李……研究所的首席生物化学家,芬奇博士最早、也是最得力的合作者之一……但是,在‘创世纪’计划进入活体融合阶段后,她与博士产生了严重分歧……她认为博士过于激进,是在打开潘多拉魔盒,最终会失去控制……她开始秘密进行一项逆向研究,试图找到一种能够特异性抑制、甚至……‘净化’母体孢子活性的生物抑制剂……‘净化之钥’就是她的项目代号,p-xt-7是项目后期最后一个,也是理论上最接近成功的候选分子!”
这个消息如同在死寂的潭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不仅意味着可能存在其他掌握着关键技术的幸存者,而且,他们手中可能掌握着直接对抗这场灾难的武器!这远比一个单纯的避难所更具战略意义。
“她在哪里?这个实验室在哪里?”顾锦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如果“净化之钥”真的存在,其价值或许足以扭转整个局面。
陈启明眼神中的光芒黯淡了些,摇了摇头,虚弱地说:“我不知道具体位置……她的研究被发现后,博士勃然大怒,认为那是背叛……她被秘密囚禁了起来,位置只有核心安保系统才有记录……但是,我相信她还活着!伊莎贝尔……她比我们任何人都更了解这些孢子的特性,也更懂得如何在这样的环境中保护自己……她一定还活着!”
此时,李振刚那边传来了更深入的信息,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队长!我截获了部分内部日志的碎片!数据显示,‘净化之钥’p-xt-7在模拟体外测试中,对母体孢子活性表现出高达百分之九十四的抑制率!能有效阻断其寄生和转化过程!但是……日志明确标注,缺乏关键的活体实验数据,无法评估其在实际感染生物体内的效果和潜在风险。而且,最后一条相关日志提到,项目的主实验室和所有核心样本……位于c区深层,靠近地热能源核心的地方。根据环境监测记录,那里现在是……是整个研究所孢子浓度最高、变异体活动最频繁的红色高危区!”
希望与极度的危险并存。c区深层,无疑是龙潭虎穴,甚至是比他们目前所处环境还要恶劣数倍的地狱。
顾锦城陷入了深深的沉思。额头渗出的细密汗珠,显示着他内心正在经历的激烈权衡。是继续按照原计划,前往相对安全、但前途未卜的“方舟”避难所?还是分兵,甚至冒着全军覆没的风险,转向前往危机四伏的c区深层,寻找可能存在的伊莎贝尔博士和那或许能改变一切的“净化之钥”?这不仅仅是一个关乎小队生存的战术选择,更是一个可能影响整个灾难走向的战略抉择。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投向了宋墨涵。在这个瞬间,他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医生的专业意见,更似乎是在寻求一种精神上的共鸣与支持,仿佛她的态度能帮助他校准内心的天平。
宋墨涵读懂了他眼中那份沉重的询问。她再次看向屏幕上那个复杂的、仿佛蕴含着生命最终答案的分子结构,又缓缓扫过顾锦城肩头因刚才一系列动作而微微渗血的绷带,以及周围队员们脸上那交织着希望、恐惧与疲惫的复杂神情。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腐败气息的空气,用清晰而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说道:
“如果‘净化之钥’p-xt-7真的如数据所示,拥有如此高的孢子抑制率,那么它代表的,不仅仅是我们几个人生存的希望。从医学和流行病学的角度看,找到并验证一种针对病原体的特异性抑制剂,是从根本上终结这场灾难、阻止其向外扩散的关键。这或许……是我们离答案最近的一次。”
她没有直接说“去”还是“不去”,但她的话,无疑为那个更加冒险、更加艰难的选择,增加了一个关乎人类命运、无法被忽视的、极其沉重的砝码。
顾锦城凝视着她,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那份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对于拯救生命、遏制灾难的执着与担当。这一刻,他们超越了队长与医生的身份,成为了站在同一决策天平两端,共同衡量着风险与道义的同行者。
他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那依旧在顽强闪烁的终端屏幕,以及眼中重新燃起求生与使命火焰的陈启明。刚毅的脸上,所有的犹豫被迅速扫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他挺直了脊梁,尽管这个动作牵动了肩伤带来一阵刺痛,但他的声音却稳定地传入了每一个队员的耳中:
“调整行动计划。,优先前往c区深层,寻找伊莎贝尔·李博士和‘进化之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