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逸飞的出现,以及他口中吐露的“星火”二字,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改变了战场的气压。变异生物群的攻势在那声精准的、迥异于他们制式武器的独特枪响后,出现了明显的迟滞。它们猩红的复眼在昏暗中如同摇曳的鬼火,闪烁不定,触须高频震颤,似乎在接收着某种无形的指令,重新评估着这突如其来的威胁。亡命的冲锋暂时停止,但这些可怖的生物并未退去,依旧如同环绕的死亡潮汐,用低沉的、充满粘稠恶意的嘶嘶声,挤压着众人所剩无几的安全空间。
顾锦城的身体重量几乎完全压在了宋墨涵单薄的脊背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剧烈的、带着杂音的起伏,透过层层衣物传来的滚烫体温几乎灼人,以及那无法抑制的、源于生命本能对虚弱和痛苦的细微颤抖。他已是强弩之末,全凭一股钢铁般的意志在强行支撑这具濒临崩溃的躯体。
“星火……基地?”顾锦城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每个字都像是从灼热的砂纸上磨出来,带着血沫的气息。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即使在高烧导致的视线模糊中,依旧死死锁定在林逸飞身上,试图从那布满污垢、疲惫刻痕的脸上,分辨出谎言或真实的蛛丝马迹。作为“断箭”小队的队长,即使在意识即将沉沦的边缘,刻入骨髓的警惕性也未曾松懈半分。
“是!星火基地地下第三维护小组,首席工程师,林逸飞!”林逸飞再次清晰确认,他高高举着双手,姿态尽可能地表示无害,目光快速扫过严阵以待、伤痕累累却依旧保持着战斗队形的众人,最终落在明显是首领的顾锦城和正用娇小身躯顽强支撑着他的宋墨涵身上。“你们的装备……这制式……是总部派来的救援队?你们……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外面……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他的语气带着一种长期与世隔绝后骤然见到同类的、几乎不敢置信的激动,以及一种深植于末世生存法则的小心翼翼。
“证明你的身份。”赵青的枪口依旧稳稳指着林逸飞的眉心,声音冷硬如铁,没有丝毫波动。在这种绝境,任何一丝情感用事都可能将整个小队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李振刚默契地移动半步,封住了另一个可能的攻击角度。
林逸飞没有丝毫犹豫,用一只手艰难地从他那破烂不堪、沾满油污的工程服内袋里,掏出一个用防水油布紧紧包裹、边缘磨损严重的小物件。他小心地、几乎是带着某种仪式感地打开油布,露出一枚边缘虽已磨损,但图案和字迹依旧清晰的金属铭牌。上面刻着他的姓名、独一无二的员工编号,以及那枚即使在污垢下也难掩其形的“星火基地”徽记——一座燃烧的星辰托举着齿轮。“这是我的身份铭牌。还有这个,”他又指了指自己那支改装痕迹明显的步枪,特别是那个利用废弃光学仪器零件手工打磨组装的瞄准镜,“这里的辐射浓度和异常电磁场会严重干扰甚至烧毁精密电子设备,普通的瞄准镜根本没用。我花了差不多两个月,失败了十几次,才勉强改造成这样,精度虽然比不上原装,但至少能保证在有效射程内不会变成烧火棍。”
一直眯着眼仔细观察的威尔逊,此时低声对几乎半昏迷的顾锦城道:“头儿,铭牌制式和暗记编码规则没错,是战前最高保密级别基地的规格。至于那个改装……”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佩服,“思路很野,但非常有效,用的都是这里能找到的废弃零件,符合一个被困地下、资源匮乏的顶尖工程师的行为逻辑。”
顾锦城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紧绷的神经因此稍稍松弛了一丝,但这一放松,身体的虚弱和剧痛便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更猛烈地反扑上来。他身体猛地一晃,宋墨涵立刻用尽全身力气顶住,才避免两人一起摔倒。
“顾队!”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焦急,一直努力维持的专业冷静在这一刻出现了裂痕,不再是那个刻板的职务称呼,而是下意识喊出了深藏心底的名字。她仰头看着他惨白如纸、冷汗淋漓的脸颊和失去所有血色的干裂嘴唇,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他必须立刻处理伤口!感染非常严重,已经引发了败血症的征兆,高烧再不退下去,会损伤中枢神经!”
这声饱含情感的惊呼,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打破了双方僵持的紧张氛围。林逸飞立刻抓住时机说道:“我知道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就在前面主控室后面,有个旧日的重型设备维护间,墙体是加固过的合金,结构非常坚固,只有一个狭窄的入口,易守难攻!这些怪物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追到那片区域附近就会变得迟疑,我们得抓紧这个时间窗口!”
情况危急,容不得太多犹豫。顾锦城用尽最后残存的清醒意识,从喉咙里挤出断续却清晰的命令:“赵青、李振刚……断后警戒……威尔逊、苏婉,协助林工……带路。转移……执行……”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他最后的精神支柱仿佛也随之崩塌,意识彻底沉入黑暗。
“走!”宋墨涵毫不犹豫,几乎是咬着牙,用自己看似柔弱的肩膀扛起顾锦城大部分重量,在威尔逊有力的搀扶下,紧跟林逸飞的步伐,向那个希望的避难所移动。赵青和李振刚则如同两道沉默的磐石,枪口交替警戒着后方和侧翼,步伐稳健地后退,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黑暗中那些依旧逡巡不退的红点。
维护间果然如林逸飞所言,空间不大,堆放着一些锈蚀的零件和废弃工具,空气中弥漫着金属锈蚀和尘埃的味道,但相比外面开阔且危机四伏的穹隆空间,这四面坚固的墙壁确实带来了久违的、令人心安的封闭感。威尔逊和苏婉迅速行动,利落地清理出一块相对干净的区域,铺上随身携带的应急保温毯。
宋墨涵小心翼翼地将顾锦城放平,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此刻,她眼中所有的杂念都已褪去,只剩下她的病人,她的……顾锦城。她迅速打开医疗包,戴上无菌手套,拿起剪刀,果断地剪开他被凝固血块、汗水和污物浸透、紧紧黏在伤口上的肩部衣物。当伤口彻底暴露在众人眼前时,即使是以威尔逊的见多识广,也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情况比想象的更糟。那处原本应该是简单穿透伤的创口,因为连续的剧烈战斗、得不到充分休息而反复崩裂,此刻已经严重感染,边缘红肿溃烂,发黑发紫的腐肉环绕着深不见底的创洞,黄绿色的脓液混合着暗红色的血水不断渗出,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甜与腐臭混合的气味。
“需要立刻进行清创手术,切除所有坏死组织,排出脓液,重新缝合。他需要大剂量的强效抗生素和退烧药,我们的储备……不多了。”宋墨涵的声音强行压抑着情绪,冷静得近乎冷酷,如同最精密的手术器械,只有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泛红的眼圈,泄露了她内心正经历的惊涛骇浪。她快速准备好手术器械,但当她的目光扫过所剩无几的麻醉剂时,眉头紧紧蹙起。
“用我的。”林逸飞忽然开口,从自己那个看起来同样饱经风霜的随身工具包夹层里,取出一个密封得极好、甚至用了蜡封的小型塑料盒。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赫然是几支未开封的军用级麻醉剂和广谱抗生素,包装上的生产日期显示它们来自灾难前的时代,堪称绝境中的无价之宝。“从基地主医疗站最后撤离时带出来的,一直没舍得用,想着……或许关键时刻能救命。”
宋墨涵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里有绝处逢生的感激,有最后一瞬的审视,但更多的是救人性命的急切压倒了一切。“谢谢。”她没有多言,迅速接过,以专业手法检查了密封完整性和有效期,然后利落地敲开瓶口,抽取药液。
在给顾锦城进行局部麻醉注射时,或许是药液刺激创口带来的剧痛,或许是高烧中混乱神经的本能反应,顾锦城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另一只未受伤的手猛地抬起,在空中虚抓了一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支撑,却又因为无力而颓然垂落。
就在这时,一只沾着些许血污和灰尘却依旧能看出原本白皙柔软的手,坚定地、毫不犹豫地握住了他那只布满厚重老茧、深刻伤痕和冰冷武器磨痕的大手。宋墨涵俯下身,靠近他因高热而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耳廓,用极轻却无比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的声音说:“顾锦城,是我,宋墨涵。我在给你处理伤口,会有点疼,忍着点。相信我,你会没事的。”
她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穿透了昏聩的迷雾。顾锦城紧绷如铁的肌肉似乎放松了些许,那只被她握住的手,虽然虚弱得无法用力,却不再无意识地挥舞,而是微微收拢,反过来轻轻包裹住了她的几根手指。那是一个无意识的、近乎本能的、充满了依赖与信任的触碰。
这一幕,落在一旁帮忙递器械、紧张得手心出汗的苏婉眼里,让她鼻尖猛地一酸,连忙别过头去。落在一旁持枪警戒、偶尔回头关注队长情况赵青的眼中,他那万年冰封、鲜有表情的脸上,紧抿的唇角似乎也微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
清创的过程触目惊心,是对医者技术和心志的双重考验。宋墨涵需要用手木刀和刮匙,一点点、一丝丝地清除那些发黑坏死的腐肉,清理被脓液填满的腔体。她的动作必须极其精准而迅速,既要确保清除干净,又要尽可能保留健康的组织。她的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苏婉小心地、一次次地用纱布帮她擦拭,避免汗水滴落污染创口。整个过程中,宋墨涵的目光始终沉静如深潭,专注地落在狰狞的伤口上,眼神坚定,手法稳定得没有一丝晃动,仿佛外界的一切声响、一切危险都已不存在。只有她与顾锦城始终交握的那只手上,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节,以及偶尔感受到对方无意识收紧时,她回握的细微力量,才悄悄透露着她内心汹涌的不平静。
当最后一步缝合完成,看着针脚细密、处理干净的创口被敷上特效药粉,用雪白绷带妥善包扎好后,宋墨涵才长长地、仿佛耗尽所有力气般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虚脱般晃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差点软倒在地,幸好苏婉一直留意着,及时伸手扶住了她。
“他……暂时脱离危险了。但必须静养,按时用药,不能再有任何剧烈活动。”宋墨涵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虚软。她下意识地想抽出手,去整理散落的器械,却惊讶地发现,顾锦城即使在深度昏睡中,依旧没有松开她的手指,反而无意识地握得更紧了些,仿佛那是他在无边黑暗、冰冷和痛苦中,唯一能抓住的、带有温度和实感的浮木。
她顿了顿,最终没有强行挣脱,就着这个有些别扭却无比紧密的姿势,顺势坐在他身边的应急毯上,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拿起一块干净纱布,蘸了些许珍贵的水,轻柔地、一遍遍替他擦拭额头和脖颈不断冒出的虚汗。
维护间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众人粗重的呼吸声、外面隐约传来的变异生物不甘的嘶鸣,以及通风管道若有若无的气流声。林逸飞靠在门边,透过特意留出的狭窄缝隙观察着外面的动静,同时压低声音,开始讲述他那段漫长而绝望的求生经历:星火基地如何因一次突如其来的、远超预估等级的深层地质变动而结构受损,紧接着又被早已潜伏或受变动吸引而来的、规模空前的变异生物群内外夹攻,最终陷落;他如何在与守卫部队失散后,凭借对地下管网和结构了如指掌的优势,九死一生地躲到这个相对完整的区域;依靠收集岩壁冷凝水、之前应急储备库中找到的少量高能量压缩食品,以及后来冒险捕杀经过他反复验证确认可食用的少数几种小型变异生物,艰难地维持了近一年的生命。
“它们在保护那个主控核心,”林逸飞指向水泵站中央那个有着醒目红色阀门和复杂管线的控制台方向,语气凝重,“我观察了很久,它们的行为模式很不正常。不像普通的狩猎或领地意识,更像是在执行某种……守卫任务。它们似乎被某种东西影响着,或者说,那核心区域有什么在吸引或者说,在某种程度上‘控制’着它们的集体行为。我尝试过几次在不同时间、用不同方式靠近,都失败了。它们的攻击非常有组织性,甚至带有战术配合的影子,这绝不仅仅是野兽的本能。”
威尔逊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自己的下巴:“看来我们的核心任务目标,那个可能储存着旧时代‘净源’能源核心全套数据的主控电脑,就在那里。但这些变异体……是个前所未有的大麻烦。如果不能理解它们的行为逻辑,硬闯恐怕……”
就在这时,注射了抗生素和退烧药,生命体征逐渐趋于平稳的顾锦城,在昏睡中发出一声模糊而低沉的呓语:“墨……涵……”
声音很轻,如同梦中的呢喃,但在异常寂静的维护间里,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宋墨涵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她迅速低下头,浓密的长睫垂下,遮掩住眼底瞬间涌起的复杂情绪,目光落在两人自始至终紧紧交握的手上,脸颊无法控制地飞起一抹赧然的红晕,那红晕迅速蔓延,连白皙的耳根都染上了绯色。她没有出声回应,仿佛没有听见,只是那被顾锦城握住的指尖,极轻极轻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怯与坚定,在他滚烫的掌心微微动了一下,仿佛是一种无言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应答和安抚。
这极致的铁血与极致的温柔,在这阴暗冰冷、危机四伏的地下废墟中,构成了一幅动人心魄的画面。他是指挥若定、伤痕累累的钢铁队长,是宁折不弯的“断箭”,纵使身处绝境,锋芒依旧指向使命;她是温柔坚定、以手术刀为武器的战地医生,是无声的“守护”,以生命呵护生命。在生与死的残酷考验面前,那些未曾宣之于口、深埋心底的情感,于绝望的土壤中悄然绽放,穿透硝烟与黑暗,无需言语,已然灵魂相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