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槟的气泡在舌尖炸开,带着一丝虚假的甜意,随后便是无法掩盖的酸涩。
香槟不行,完全不行。
高桥琉夏脑海里的那股烦躁感挥之不去,转身朝着不远处的吧台走去。
一位相熟的、她父亲生意伙伴的夫人笑着跟她举了举杯。
高桥琉夏立刻回以一个完美的社交微笑,弧度精准,眼神亲切,甚至还用口型说了一句“晚上好”。
她走到了吧台前,穿着白色制服的调酒师微微欠身。
“晚上好,小姐。需要点什么?”
吧台上琳琅满目,法国的红酒,意大利的起泡酒,德国的雷司令,她甚至看到了几瓶昂贵的勃艮第,安静地躺在冰桶,这些都是安全的选择。
但她的目光越过那些葡萄酒,落在了后面一排更强壮的瓶身上。威士忌。苏格兰的,爱尔兰的,还有……日本的。她的指尖在光洁的吧台上轻轻划过。
“山崎。”
调酒师的眼中闪过一丝轻微的讶异,但很快被职业性的恭谨所取代。
“好的。请问您需要加冰,还是加水?”
“on the rocks”
她用的是英语,纯正的、带着纽约上东区口音的英语。
不知为何,不用说日语让她的心里些许的放松。
调酒师取下一个厚重的古典杯,用冰夹夹起一块巨大的、手凿的方形冰块放入杯中,冰块与杯壁碰撞,发出一声沉闷而清脆的声响,然后,他打开那瓶深琥珀色的山崎18年,金黄色的酒液被缓缓注入杯中,围绕着那块晶莹剔透的冰山一股复杂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雪莉桶带来的馥郁果香,混合着水楢木独特的檀香和伽罗香气,还有一丝隐秘的、烟熏的泥土气息。
一口酒喝下,高桥琉夏今天烦躁的心情稍微得到了麻痹,身体坐在高脚凳上,眼神开始不自觉得游离。
她看到伊藤莉子正和几个年轻的男生聊得开心,不时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那个碧池总能轻易地融入任何环境,象水一样。
她也看到了白石教授,正被几个学生围着,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
但松本清不在那里。
目光开始下意识地搜寻,很快就找到了松本清的身影,他并不在人群的中心,甚至有些游离。
早稻田文学学术院院长,正亲自领着他,在几个衣着考究、气度不凡的宾客间穿梭。
其中有些人她认识,有些人她认不得。
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嘴角噙着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既不谦卑,也不倨傲。
她捏紧了酒杯。
本来她也是来拓宽自己的交际圈的,但是,不知为何,心里很烦,没那个心思。
过了一会儿,松本清脱离了那个小圈子,独自一人走到了别墅客厅一角的巨大红木书架前,那里的光线要暗一些,将他与喧闹的派对隔绝开来,他抽出一本厚重的皮面精装书,随意地翻动着,他看得专注,手指轻轻摩挲着书页的边缘,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高桥琉夏的视线胶着在他身上。
他在装腔作势吗?蠢死了,什么人会在酒会上看书啊。
可他的侧影在书架的阴影下显得那样沉静,高桥琉夏不屑地咬紧牙齿。
“琉夏,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啊?”
一个活泼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伊藤莉子端着两杯色彩鲜艳的鸡尾酒,笑嘻嘻地走了过来,身边还跟着一个高瘦的男生。
“怎么了?看你今天晚上一直不开心。”
伊藤莉子眨了眨眼,那副表情分明是明知故问。
她身边的男生立刻接话,目光灼热地看着高桥琉夏。
“高桥桑,初次见面,我是法学部的佐藤,你好。”
男生的搭讪技巧很熟练,笑容也恰到好处,是她熟悉的那一类人。
高桥琉夏却连一个客套的微笑都懒得挤出来,她只是淡淡地瞥了对方一眼,将杯中剩下的香槟一饮而尽。
“我没不开心。”她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只是有点闷。”
佐藤的笑容僵了一下,但还是锲而不舍地找着话题,“那要不要我们去花园里走走?今晚的月色很不错。”
伊藤莉子笑道,“诶,佐藤君,我还在这里诶,就算琉夏是美人,也不至于这样吧。”
佐藤笑道,“莉子酱,我不是说了我们嘛,就是我们三个人的意思。”
“狡猾,佐藤君好狡猾。”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高桥琉夏懒得去迎合他们的谈话,兴致缺缺地说了一句,“不用了,我想稍微一个人呆一会。”
她将空酒杯放在路过侍者的托盘上,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她转身,径直穿过人群,走向通往阳台的落地玻璃门。
“唉,琉夏!你看见松本君了么?”
这家伙为什么又提到那个名字?
难不成,她对他有意思?,不去想。
伊藤莉子的声音被她甩在身后,推开沉重的玻璃门,一股夹杂着草木清香的凉爽夜风迎面扑来。室内的喧嚣与暖气瞬间被隔绝。世界安静了。阳台很大,铺着深色的木质地板,只在角落里放着几盆绿植,显得有些空旷。人很少,或者说,没有人,高桥琉夏走到大理石栏杆旁,冰凉的触感让她发热的头脑冷静了些许,她俯瞰着别墅的庭院,远处是东京层层叠叠的璀灿灯火,象一片沉默的星海。
她俯身看着脚下的东京,眼神明暗闪铄。
她有时候会想,之前一直所说的近现代文学,是否与此时此刻景象有着某种隐秘又细微的联系,亦或者是它的具象。
不,那种文学中应该不包含东京塔和高压电。
就在这时,一个细微的火光在阳台的另一端亮起,又迅速熄灭。黑暗中,只剩下一个明灭的红点。
有人。
高桥琉夏转过头,一个人影倚靠在角落的阴影里,身形修长,指间夹着烟。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只是安静地看着远方的夜景。月光勾勒出他清淅的下颌线和挺直的鼻梁。高桥琉夏的呼吸停滞了一瞬,阳台的人影,是松本清。
逃。
这是高桥琉夏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产生这种念头,总之,趁他还没有看见自己,趁自己还没有被发现,从这个地方逃走。
可这个念头只存在了零点一秒,太迟了。那个倚靠在阴影中的人影动了。他将指间的烟送到唇边,那一点明灭的猩红在夜色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然后,他转过了头。视线在十米开外的黑暗中精准地碰撞。没有预兆,无法闪躲。
被发现了。
高桥琉夏鼓起勇气,与其尴尬地僵持,不如主动打破僵局。这是她多年社交训练养成的本能。
她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走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晚上好。”
她的声音出口,才发觉有些干涩,那点轻微的外国口音在此刻似乎格外明显。
松本清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将夹着烟的手垂下,任由烟灰在风中散落。然后,他才缓缓地、清淅地开口。
“晚上好。”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烟草浸染过的微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