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桥中央综合病院。
一间逼仄的、专供员工使用的吸烟室里,空气浑浊得发腻。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附着在墙壁和地面上,却被更浓郁的尼古丁味道死死压住。
松本清和山本健一相对而坐,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布满烟灰烫痕的矮桌。荧光灯管发出低沉的嗡鸣,惨白的光线照在山本健一脸上,让他额头的皱纹和眼下的黑影愈发深刻,他手里的香烟已经烧到了过滤嘴,烫人的温度让他回过神,急忙将烟头摁进烟灰缸。
“松本先生……”山本健一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搓了搓手,又从烟盒里抖出一根。“那边都和我说了,情况我都了解了,不过,最近的资金……确实有点紧张。不过您放心,我正在想办法,下个月,下个月一定能凑出一笔。”
松本清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抽着烟,烟雾从他的唇间逸出,模糊了他平静的表情。
“没关系的,山本先生,我今天又不是来讨债的。”松本清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山本健一的肩膀下意识地绷紧了。“你女儿的病情,还好吗?”
山本健一准备点烟的动作停住了,他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困惑。
“上次你跟我说是神经母细胞瘤。”松本清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当时我太忙了,应该没记错吧。”
山本健一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喉结滚动。
“没记错是……的。”
“高危组的神经母细胞瘤,五年生存率不到百分之五十。”松本清继续说道,他将烟灰弹进烟灰缸,动作从容不迫,“特别是伴有y基因扩增的患儿,预后更差。常规的化疗、放疗、手术切除,都只是在拖延时间。”
山本健一震惊地看着他,他自己身为医院行政人员,对临床医学也只是一知半解,远远达不到这种程度。
“您……怎么会……?”
“不瞒你说,我曾经也有个女儿。”松本清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他转过头,避开了山本健一的视线,目光落在墙壁一处泛黄的污渍上,“也是这个病。”
吸烟室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只剩下荧光灯管的嗡鸣。
“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医生说,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她走后,这件事就成了我的心结。所以,这些年,我也一直在学习……,让山本你见笑了。”
他说着,停顿了一下,山本健一看到,在惨白的灯光下,松本清的眼框里,似乎有水光在微微闪动。
他很快地眨了眨眼,那一点湿润便消失不见。
这个发现让山本健一的心脏猛地一抽,看来,人和人即便所处的社会地位不同,但是也总会有相同的处境。
“抱歉,让您想起伤心事了。”山本健一的声音都有些颤斗,“生活……总会好起来的。”
“所以,我理解你的痛苦。”松本清转回头,重新看向他,眼神里带着一种深切的、过来人的悲泯,“身为父亲,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病痛折磨,却无能为力,我明白的。”
山本健一再也控制不住,他低下头,用手掌用力地揉搓着自己的脸,肩膀微微耸动,一股熟悉的酸楚猛地涌上喉头,他每天都在这个地方工作,他亲手审批过采购清单上的每一台呼吸机、每一台输液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冰冷的机器的参数和性能。可当这些机器连接到自己女儿瘦小的身体上时,他才发现自己是何等的无能为力。他是一个父亲,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日渐枯萎。
眼神是不会骗人的,松本清的眼神和他的情感中的某些东西是相通的。
“所以,我今天来,不是为了钱。”松本清的声音很温和,“你欠我的那些,不用还了,之前我跟下面的人说过好几次了,他们都没和你说,也是,那帮畜生,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山本健一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写满了不敢置信。
“松本……先生……您……”
“钱还不上了,可以再赚。孩子的命,只有一次。”松本清说,“用那些钱,去给她买点好吃的,带她去想去的地方。至少,不要留有遗撼。”
山本健一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惊喜和更巨大的感激冲垮了他的理智,温热的液体涌出眼框,顺着他脸上的沟壑滑落,松本清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了过去。
“而且,事情也许还有转机。”
山本健一接过纸巾,胡乱地擦着脸,动作因为激动而显得笨拙。
“转机?”
“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和你说这个的,据我了解,海外有一种新的靶向药,专门针对复发性或难治性神经母细胞瘤。”松本清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稳和专业,“它通过抑制alk基因的突变来阻断病理细胞的信号通路。目前在日本国内还属于未批准药物,正常渠道根本拿不到。”
山本健一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松本清,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
“我会想办法,帮你弄到。”松本清说。
山本健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希望。
这个他早已不敢奢望的词语,此刻正以一种无比真切的方式,摆在了他的面前。
“我……我……”山本健一语无伦次,他站起身,对着松本清,深深地鞠下躬去,几乎要折成九十度。“我……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松本先生……您……您是我的恩人!是我们全家的恩人!”
他哽咽着,声音里充满了羞愧。
“我身为一个医生……却还要您来帮忙……我真是……”
“没关系,这是我该做的,也算是弥补我曾经的遗撼。”
山本健一直起身子,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神却无比坚定。
“松本先生,您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无论什么事,只要我能办到,我一定万死不辞!”
山本建一不是傻子,身为成年人,他能看出来松本清的某些表演,可是那又如何?只要能救他的孩子,便是他的恩人。
他终于问出了这句话,松本清等的就是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