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丰田世纪平稳地驶过银座灯火璀灿的街头,但它并没有在东京交响乐音乐厅正门前那片衣香鬓影、人头攒动的局域停下。司机熟练地将车拐进了一条僻静的侧巷,在巷子深处一扇毫不起眼的金属门前缓缓停稳。这里没有霓虹,只有一盏昏黄的小灯,与几步之遥的主街形成了鲜明的光影对比。
高桥琉夏跟着松本清推开了那扇看起来不起眼的门,门后的世界井然有序。
那是一个专业小剧场的后台。空间紧凑,但每一件道具和服装都分门别类地挂在衣架上或摆在架子上。几盏专业的工作灯下,演员们正在做着最后的准备,或拉伸身体,或默念台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临演前的紧张与兴奋。松本清的出现,让后台的低语声停顿了一瞬,随即,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过来——那目光里混杂着敬畏、期待与一丝恰到好处的紧张。
“诶,这是哪里?松本君,装饰好华丽,后台吗。”
“松本君,带我来这里干什么?”说着,高桥琉夏的视线被一件毛绒外套吸引过去,“诶,这个是17世纪的西装么?好漂亮。“
“松本先生!”一个穿着熨帖工作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人立刻迎了上来,他对着松本清深深鞠躬。“您到了。一切都准备就绪了。”
“辛苦了。”松本清的语气平淡,他侧过身,将身后的高桥琉夏介绍给众人,“这位是高桥小姐,稻田大学的高材生。”
然后,他转向高桥琉夏,介绍道。
“池地导演。”他指了指那个老人。“他的剧团虽然不大,但在东京地下戏剧界很有名望,很多如今活跃在一线的知名演员,职业生涯都是从他这里起步的。”
高桥琉夏迅速消化了眼前的状况,脸上露出笑容。“您好,池地导演。”
她微微欠身,姿态优雅。
“您好,您好!高桥小姐光临,是我们的荣幸!”池地导演显得有些激动,连忙招呼着。
剧团的其他成员也纷纷围了上来,用一种混合着拘谨、好奇和崇拜的目光看着她。一个看起来是主演的英俊男人,一个负责服装的女孩,还有一个沉默寡言的舞台监督。
他们每个人在面对松本清时都带着显而易见的尊敬,而在面对她时,则多了一份对这位“贵客”的好奇与讨好。高桥琉夏和他们每个人都依次打过招呼。她开朗地笑着,用流利的日语和他们交谈,她之前从来没有来过话剧的后台,心中带着些许好奇,和周围人聊天的过程中,眼神有意无意地看着不远处的松本清。
她的心里带着一股淡淡的期待和预感,猜到松本清为她准备了什么东西,但她也很知趣地什么都没有问。
松本清就站在一边,安静地看着,他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话,只是偶尔端起池地导演躬敬递过来的一杯热茶。
聊了一会后,池地导演看了一眼手表,躬敬地对松本清说:“松本先生,时间差不多了,演员们需要准备登台了。”
松本清点了点头,放下茶杯,“带高桥小姐去座位吧。”
高桥琉夏趁机凑到松本清面前,亲昵地挽住松本清的骼膊,“我之前还从来没有到过话剧后台呢,谢谢松本君。”
松本清浅笑,用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子。
池地导演亲自将他们引出后台,穿过一条短短的走廊,来到小剧场的前厅。
但和高桥琉夏料想的人声鼎沸不同,甚至是截然相反,剧场里空无一人,数以百计的红色丝绒座椅,在昏暗的光线下整齐排列,一直延伸到远处的阴影里,只有正中央最好的位置上,摆着两张独立的丝绒沙发,一张小小的圆桌上,放着一瓶冰镇好的香槟和两只高脚杯。
松本清没有坐下,他走到包厢的栏杆前,俯瞰着下方空荡荡的观众席和那片巨大的、被厚重幕布屏蔽的舞台。
高桥琉夏站在他身后,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轻了。
“松本君……”
“……这是,干什么?”
松本清没有立刻回头,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下方的舞台上,仔细审视着。
片刻后,他才平淡开口,“之前帮过池地导演和我抱怨说,剧团最近是休演期,没什么收入。他说演员们闲着也是闲着,想找点事做,赚些外快。”
松本清转过身,看向高桥琉夏。
“所以,我雇佣了他,算帮他一个小忙。”
“也就是说……”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斗,稍微有点露怯,话刚说出口就有些后悔,“你包下了整个剧场么?”
松本清看着她,他笑了,他向前走了一步,仅仅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就被缩短到只剩下呼吸可闻的程度。
松本清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目光专注而温和,“不要说那么有距离感的话……”
“高桥……,恭维我一下,象是刚才那样就可以了,但不要太过分了,那样会让我觉得和你很有距离。“
”稍微享受一下,这是为你准备的一个小礼物。”
“坐吧。”
松本清转过身,对她说。
高桥琉夏依言坐下,手指陷入天鹅绒柔软的质感里,她还没有从刚才的认识到的现实中回过神来,虽然她算得上是家境优渥,但是包下一整家剧场这种事对她来说还是没见识过的事情,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
就在这时,剧场里的灯光暗了下去,只剩下舞台的方向,被一束追光照亮,厚重的深红色天鹅绒幕布,在一阵低沉的机械运转声中,缓缓向两侧拉开,悠扬的、她无比熟悉的前奏,从舞台下方传来,是管弦乐队的现场演奏,当舞台布景完全展现在眼前,当那些穿着华丽宫廷服饰的演员登场时,高桥琉夏的眼睛睁大了。
《凡尔赛玫瑰》。
松本清已经坐了下来,姿态放松,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舞台,仿佛只是在看一场普通的电影,可这一切,都不是普通的。
但今天,在这座只为她一人点亮的剧场里,一切都变得不同,演员们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惊人的穿透力,直直地射向这个唯一的包厢,他们的声音,没有被上千名观众的呼吸声和杂音稀释,清淅得仿佛就在耳边。
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她,和他,以及舞台。
时间不知不觉地悄然流淌,高桥沉醉在迷幻的剧情里,随着剧中人物的情感而起伏,当剧情推向高潮,巴士底狱的炮火轰鸣。
为了保护成为革命军领袖的奥斯卡,安德烈用身体挡住了致命的子弹,在她怀中死去。
“安德烈!睁开眼睛!我们的法国……就要迎来黎明了啊……”
舞台上,奥斯卡的哭喊撕心裂肺,高桥琉夏再也无法抑制,温热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涌出眼框,顺着脸颊滑落。
为她那些用精英主义和理性主义层层包裹,却依然渴望被如此粗暴、如此不讲道理地对待的,最原始的少女情怀,在某种情况下,她和奥斯卡的处境类似,可她无法像奥斯卡那样完全抛弃别人的目光,为了自己的理想而活,在这个时代,一点最细微的好感和爱意都会被无限的放大,身为精英的她,只能在这种细小和微妙的情感夹缝中生存,距离所谓的人生故事越来越远。
她为此而流泪,这是嫉妒的眼泪,也是孤独的眼泪。
她胡乱地用手背擦拭着眼泪,感觉有些失态,下意识地转过头,想看看松本清的反应。
她转过头,然后,她看到了。
松本清依旧注视着舞台,侧脸的线条在变幻的舞台光线下显得坚硬而冷峻。
但是,一滴眼泪,正从他的眼角滑落。
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没有抽噎,没有颤斗。
平静得仿佛那滴泪,与他无关,可那是一滴真实的眼泪,正从松本清的眼角滑下,沿着他清淅的下颌线,悄无声息地,坠入下方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