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分明是隆冬时节,可这一刻,当李明夷缓缓吐出这句话,坐在对面的黄澈只觉大脑中有如雷霆炸开,震得他头晕目眩,两耳发鸣。
心脏呼呼狂跳,将血液泵送至大脑。
“景————景平————”年轻的文官口干舌燥,双目死死地盯着对面的少年,仿佛白日见鬼。
自己听错了吗?对面这个公主府之人,自称,替潜逃的景平皇帝陛下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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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荒诞了!
瞧把你吓得,连刺杀王驾都敢干,这就震惊成这样————李明夷毫不意外,心中腹诽,压低声音补充了句:“不要发出太大的动静,否则你知道后果。”
黄澈愣了愣,下意识摒息凝神,可心头情绪却如狂涛,波澜起伏,难以平静。
他起初怀疑李明夷这句话的真假,但旋即意识到,这话没道理是假的。
因为没有动机。
自己的把柄已经落在对方手中,想炮制自己再简单不过,这时候,又何必多此一举,钓鱼,给自己扣个南周馀孽的罪名?
刀子都抵住脖颈了,再拔枪有意思吗?
排除了一切不可能,那馀下的真相就是————
李明夷平静道:“我的确在公主府做事,但可没说过,是代表公主府来见你。”
黄澈先是深呼吸了两次,直至战栗得以缓解,他的大脑飞快运转起来,将方才对话的一切逐一串联。
他眼睛霍然亮起,有些明白过来。
他压低声音,怀着忐忑,询问道:“你是————陛下的人?藏身于公主府中,借这个身份,专门来见我?”
以他的智慧,很快想通了一切。
唯有如此,才能解释对方为何猜到了自己要复仇颂朝,却未检举,而是“邀请”自己私会。
因为这个少年代表的是南周!
而他身为南周旧臣,又不是太大的人物,也唯有南周皇室,才有可能知晓自己那段被埋藏的过去,毕竟先帝当初启用官员的时候,必然对提拔之人,进行过详细的“背调”。
“想明白了?”李明夷看着他,淡淡一笑,“知道我为什么找上你了?”
黄澈心情复杂:“你们————”
李明夷打断他,纠正道:“黄大人,你也是南周臣子。”
黄澈语塞,他沉默了下,嘴角浮现苦涩:“我如今————还是南周旧臣吗?”
李明夷平静道:“是不是,不是别人能决定的,要看你自己如何选。”
短暂沉默。
黄澈先沉淀了下情绪,稳固心神,忽然冷不丁地道:“所以,这算威胁吗?”
他指的是,李明夷携着他的秘密而来,这件事本身。
李明夷捕捉着年轻官员的情绪,意味深长地道:“可以是,也可以不是,这同样要看你如何理解。”
黄澈垂下了头,声音沉闷地说道:“朝廷已经亡了,赵晟极已派遣手下四名大将,前往各地州府,我虽在户部,却也知晓地方是什么情形,已很难反攻了。”
这句话,无疑在表达他的想法:船都沉了,你来找我干嘛呢?
李明夷毫不意外,想了想,问道:“你觉得你自己设想的复仇计划,有把握成功吗?”
不等黄澈回答,他自问自答地摇头:“不。毫无胜算。”
黄澈张了张嘴,反驳型人格上线,想要质疑。
可旋即,只见李明夷毫无征兆地伸出右手,握住了面前的茶碗。
五根骨节清淅的手指复在碗口上,一股股精纯内力自掌心吐出,细微的“咔嚓”声里,李明夷单手将茶碗生生捏碎了!
茶汤淅渐沥沥,流淌下来,非但如此,他右手不断搓揉,在黄澈震惊的目光中,十几个呼吸的功夫,竟将碎裂的瓷片捏成了粉末!
李明夷将右手掌心摊开,不着痕迹地吹了下,白色的齑粉飘扬,他的掌心一条伤口都没有。
“看到了吗?这就是修行者的力量。”
李明夷轻描淡写地抽出手绢,擦拭着掌心。
眼神怜悯地,俯瞰着年轻的文官:“而我,只是初窥门径的修士,恩,便是刚刚入门,内力加持下,就已不惧寻常瓷片,而赵晟极的修为,比我强大无数倍。
你信不信,就算将雷管塞进他的肛门里,他也仍旧能毫发无损?”
黄澈眼神呆怔,被这简单粗暴的手法震住了。
这个世界的修行者并不多,黄澈寒门出身,一路读书,做官,几乎未曾与之打过交道。
连当年他所生活的村镇上,那个拜星教的“主教”,同样只是凡人,是真正的拜星教下属产业的一个负责人而已。
“你或许会反驳,说修行者也有松懈的时候,可他们会松懈,他们身边明里暗里的护卫却不会。
你以为的马夫、婢女,可能都是比我更强的武人、异人,而你又不是个女的,再如何表现,又有多大可能近身到,让多疑的赵晟极父子毫无防备之心?”
李明夷毫不掩饰地嘲弄:“你对修行者的力量一无所知!你的一切计划,看似隐蔽,实则只是惹人发笑的把戏!”
黄澈无力反驳!
他虽从不缺乏勇气与凶狠,甚至也足够谨慎,但终归太年轻了。
这也是几年后,他刺杀王驾毫无收获的原因。
李明夷突然换了一副态度,声音柔和下来,循循善诱地道:“黄大人,身处群狼之中,你又非恶虎,如何与之对抗?凭白浪费了有用之身,岂不可惜?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很清楚这个道理,又岂会不明白,一个人的力量,终归是有限的,想要杀死赵家人,唯一的方法,只有查找盟友,联合起来,步步为营,等待时机!”
“咕噜噜——
”
一旁,放在炉子上的烧水壶再次沸腾起来,蒸汽顶开了壶盖,发出滋滋的声响,就象引线燃烧时,行将爆炸的动静。
黄澈呆呆地坐着,神情恍惚,只觉周围的一切都在褪色,他仿佛回到了二十几年前的那个傍晚。
彼时,年仅八岁的他揣着利刃,忍饥挨饿了三天,都没能找到机会。
而当他穿着草鞋,踏着如血的夕阳,木然地朝着另外一个仇敌的家走去的路上。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前方。
“舅舅?”黄澈仰起头,认出了那个面貌温和的男人。
男人缓缓蹲下,试图用干燥的大手将他怀中的匕首取走,他死死地抓住。
男人没有坚持,而是轻轻地抱住了他,说道:“饿坏了吧,想做事,也要吃饱了才有力气。”
之后,黄澈————不,那时候还叫涂山彻的他浑浑噩噩,被舅舅牵着离开,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耳畔男人一次次地描述着敌人的强大,自己的弱小,刺杀的绝无可能,并向他描述了真正可以复仇的方法。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呜——嗤!”
李明夷站起身,弯腰,抬手,将铁壶从炉子上取下,放在地上,然后变戏法般,不知从哪里取出两颗核桃,将一颗放在黄澈的左手边:“这是毫无胜算的愚蠢自杀,以命换不来命。失败后被仇人嘲笑不自量力。”
他又将另外一颗,放在对方的右手边:“这是回归南周,与我们一起,改变这个世界。你来做出选择。”
说完,他转过身子,背着手,通过关闭的窗子,任凭外头惨白的光照在脸上o
黄澈沉默许久,终于,他伸出右手,没有迟疑地握住了第二颗核桃。
耳畔仿佛响起匕首坠入河水的声响,那是他八岁那年,穿过二十馀年时光,对他今日选择的回响。
“臣,涂山彻,愿为景平陛下效力!需要我做什么?”
李明夷听到身后的声音,嘴角上扬。
第二名手下,落入袋中!
他转回身,露出如春风化雨般的笑容,重新坐在了蒲团上,说道:“附耳过来。”
黄澈凑过去,接着,二人在这寒冷的花园小楼上,上不接天,下不着地的隐秘之所,进行了好一阵耳语。
良久,分开。
黄澈面露吃惊之色:“你们要————”
“是我们。”
“我们要干掉庄侍郎?”
“这只是第一步,万里之堤,溃于蚁穴,以陛下如今处境,必须借力打力,伪帝故意放任两个儿子争斗,而这就给了我们机会。”
黄澈听得眼睛发亮,点头认可,旋即却皱眉道:“可就算如先生所说,此事可能成功,但那庄侍郎之女,颇受伪后喜爱,只怕————”
李明夷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枚半个巴掌大的金牌,放在桌上:“无须担心,此事已有安排,庄安阳不会是我们的阻碍,甚至是助力。”
黄澈深深吃了一惊,心想难道安阳公主也是咱们的人?
可这未免太过离谱————
但无论如何做到的,都令他意识到一个事实:
南周虽几乎灭亡,景平陛下虽被通辑,处于潜逃状态,但是陛下并非全无还手之力。
甚至,在暗中,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还潜藏着多少“同伴”。
这就是南周的底蕴吗?果然,一座二三百年寿命的王朝,岂会毫无底蕴?
“好,”黄澈有些激动地点头,“我会按照先生吩咐去做。”
这一刻,他早已不敢因年纪,轻视面前之人。
李明夷微笑颔首:“很好,还有一件事,为了防止你意外被捕,扛不住审讯而泄密,导致我们更多的同————同伴被捕,必须用一些特殊的手段加以防范,我这里有一门锁心黄澈听完,欣然颔首,甚至露出激赏之色,愈发觉得景平陛下率领的南周旧臣,并非一群“草台班子”,浑身上下,都充满了令人信赖的“专业感”。
就仿佛压根不是皇帝,而是做了地下工作很多年了似的————
很快,锁心咒发动完成。
黄澈感受着身体的变化,问道:“我何时能面见陛下?”
李明夷摇头道:“陛下如今处境,每一次露面都要冒着极大的风险,就连我,行走在外,也随时可能暴露。所以,等你立下足够的功勋,或有恰当的时机,自然会安排你觐见陛下。”
黄澈点头:“我懂!”
虽没有见到皇帝,有些遗撼,但他对李明夷的身份并没有怀疑。
因为对方没有任何理由欺骗自己,况且,后退一万步,只要是做损害赵家人的事,是不是景平帝重要吗?
李明夷又叮嘱几句,这才站起身,微笑道:“我送你离开。”
“好。”
二人推开门,从小楼上走下来,并没有立即从后门离开,而是往前院走去。
正堂中。
昭庆公主皱起眉头,不禁看向桌上的一个袖珍小沙漏:“过了好一会了,他们还没出来?”
冰儿、霜儿守在堂中,闻言同时起身,异口同声:“我去看看?”
昭庆尤豫再三,还是摇了摇头:“再等等————”
而这时候,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屋内三人齐刷刷看过去。
接着,脚步声来到了门外,“砰砰”的敲门声里,李明夷道:“殿下,我可以进来吗?”
昭庆险些站起来,但很快压下情绪,重新坐了下来,调整呼吸,拿起桌上的一本杂书,做出正在看书解闷,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
这才慢条斯理,用慵懒的语气道:“进来吧。”
“吱呀——”
房门推开,李明夷率先迈过门坎,微笑走进来。
昭庆捧着书,白淅精致的脸孔一副浑不在意的神态,瞥了他一眼:“本宫看书入迷,差点忘了你,怎么样,情况进展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