塌方的另一边,自从杨奇出发后,洪浩先是感到卷线器一震。
然后绳子一抽一抽地往外疯跑,仿佛背后拴着一条被猛兽拖走的狗;
紧接着,有那么一瞬间,绳子的拉力忽然一松,又立刻变成了稳稳的紧绷。
他正担心杨奇的时候,绳子就从那头传来两下沉甸甸的“回应”。
洪浩知道杨奇到了,松了口气。
随后他把卷线器锁死,深吸了一口气,也把自己用短绳挂到了这根主在线。
接下来轮到他过狗洞。
不同的是,他不需要象杨奇那样“放手让水吸进去”,而是可以更“老实”一点。
他一手抓绳子,一手抓着仍能利用的岩角,顺着绳子方向一点一点往狗洞挪。
水流不断从侧面撞上来,试图把他整个从岩壁上撕下去,
但他每一次都等水力略微减弱,再挪半个身位。
直到身体贴近狗洞入口,他才放弃最后那块岩角,双手都死死抱住绳子,让水流把他往里拖。
喉道里,撞击比刚才更狠。
他比杨奇壮一号,截面更大,被挤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几次脚蹼和背板都同时磕在岩壁上。
好在,这个人叫洪浩,他最擅长的就是在极限状态下硬熬过去。
十几秒之后,他同样被从喉道里“弹”了出来。
水流把他推向缓流区,他顺着绳子一拉,就被自然“收”进了杨奇所在的那块岩壁前。
两人抓住了同一排挂钩,然后沉默地并排挂在那儿。
他们先各自看了一眼深度表——数字已经从三十多米慢慢到了不到二十多米;
再看气压表,刚才那两段硬冲确实把气量咬掉了一大块,但距离预案最紧张的红线还有馀地。
塌方的这边,寒意更重了,干衣里的那点微暖早就被狗洞喉管里的高速水流带走了。
他俩抬头看了看前方,谭琛铺好的“高速公路”还在延伸。
挂钩、安全绳、偶尔一个亮着的水下信标,一路指向缅傣方向。
然后,他冲洪浩比了个ok。
两人同时松开一点力,再一次顺着谭琛铺好的路,向未知的下游滑去。
岩壁象是悄悄抬高了几度,脚下的岩床开始有了向上拱的趋势,深度表的数字一点一点往上蹦——二十一米,十九米,十七米……
水温也在悄悄变,冷得象刀片的那层过去了,往上是一层带点泥腥味的“温水带”。
水声从先前那种闷头直冲的嗡鸣,变成在石壁间回荡的“哗啦”,说明前方空间开始开阔。
就在他门以为到达出口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岔路口,向左那一股水流更猛一些。
杨奇停住,开始观察,流速快的那边砂纹被拉得很直,另一头则是“回头涡”的乱痕。
他抬手,拿小白板画了个简图,圈住左侧,写了个“主”。
洪浩瞟了一眼,点头同意。
他们沿着左侧的挂钩继续前进,眼前的地下暗河象是一根渐渐变细的黑色动脉,头灯打出去,光束在浑浊里散成一团奶白色,杂质象一群细小的昆虫迎灯而舞。
很快他们发现前方不再是“死黑”,而是隐隐有一层淡灰。
头顶某处甚至有回光。
他们沿着岩壁上的引导绳慢慢往上——十二米、九米、六米——在每一层的挂钩上减压停留。
水流在这儿像轻轻摇晃的摇篮。
最后一个停留结束,两个人钻破水面,面镜一摘,黏热的空气像湿毛巾一样糊上来,混着蝙蝠粪和硫磺味。
这是一个天然露天深坑,岩壁像被烟熏过,黑亮黑亮的,象是专门设置给人减压用的。
洪浩在水里靠在一块突出的石脊上,摘了调节器,咕噜咕噜灌了两口水袋里的温水,然后猛喘了几下。
“今天这次水下作业算是有惊无险了,”他捏了捏鼻梁骨,“你说的那个谭琛,水下修路真有一手。”
杨奇把面镜挂回脖子,嘴上损道:“谭琛欠我的,今天大概还了百分之一吧。”
“上来之后呢?”洪浩问。
“我去大使馆找周立。”杨奇把话说得干脆,“问纪元薇的下落。那边肯定比我们知道得多。如果问不出什么,再去找纪霜霜那条线。那边风险大,能不走就不走。”
洪浩看着他:“考虑过了吗?咱俩现在算黑在缅傣。”
“风险不大。”杨奇摇头,“护照在手上,签证在缅傣的系统里作废他们也未必知道。再说了,我去找的是我们自己的人,不是去闯军阀。”
洪浩沉默了一下,笑了下,笑纹里全是疲惫:“你女朋友碰上这种事,你能做到这一步,也够爷们了。”
杨奇“哼”了一声,把调节器又咬在嘴里:“那就当男人走完这最后几米。”
他们又滑回水下。
出口是个被两道岩壁夹住的窄峡,暗河象一匹脱缰的马冲出黑喉,落进一口天然石盆。
两人在出口前做了最后一轮短停,三米停留,计时器“嘀”的一声,他们互看一眼,手脚并用,顺着水势被抛到石盆里。
“哗啦——”
面镜上的水顺着脸颊淌下来。杨奇仰头,看见了“缅傣的天空”:压得低低的云层,一股热气裹着潮味儿,颜色和利民那头完全不一样。
他们爬上了石滩。干衣拉链一撬开,里面的热气呼地往外冒。
两人都是手指的肉发白,指腹皱成老皮,唇色发紫,关节隐隐发酸——但没刺痛、没针扎感,暂时没有减压病的迹象。
杨奇从防水袋里掏出一套夏天的旧t恤、短裤、拖鞋、干粮、几张皱巴巴的缅币,还有证件。
杨奇换好衣服站在水边,有点恍惚,这一路够荒诞,像电影。
但他在心里一口气念出两个名字:纪元薇。赵雨意。念完,心砰地往下沉,像挂了个锚:“到了这一步,不可能回头了。”
下游方向是一片乱石坡,再往下是灌木和树藤搭成的绿墙。
洪浩掏出一张折皱的纸图,铺在膝盖上,又把一张买来的缅傣si卡插进旧手机——没信号。
洪浩骂了一句:“不是哪儿都象龙国,到处有信号。”
杨奇把地图接过来,指头在纸上点了几下:“利民水库在这,地下河走这个向,我们大概在这条支流上游,离最近公路十几公里。”
“走河谷。”洪浩合起图,“先找小镇,混进人里再说。别上大路。”
“成。”杨奇把背包背好。
傍晚前,他们在树阴里草草吃了点干粮。天一黑,山风里潮气更重,他们踩着泥滑的兽道沿山腰悄悄下撤。路上,洪浩又叮嘱:“你去大使馆,可别提什么地下河。”
“放心。”杨奇笑,“我又没傻到站在使馆门口说自己是从水库洞里游过来的。”
“有点脑子就好。”洪浩拍了拍他的背。
夜里,在一处半塌的工棚里落了脚。缅傣的夜像湿透的被子盖在身上,好在热,铺一张救生毯,潜水服当垫子,也能睡。
杨奇靠着墙打盹,却被梦拖下去——利民水库底那张笑脸石雕睁开嘴,嘴里涌出来的不是水,是血。一团看不清边界的红雾,象是从他头顶冒出来的。
他猛地惊醒,然后就再睡不着了,眯着眼坐到了天亮。
天光后山林起雾,薄得象一层纱,他们把最后一点显眼的装备都塞进石堆最深处,背上轻包,朝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