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
后花园,傍晚。
这里一片寂静,凡是目光所及之处,俱种满了一种奇异的花朵。
它拥有着剔透如琉璃般的纤细茎干,叶片是深邃的墨绿色,其上有着如同银色泪痕般的天然纹路,闭合的花苞微微低垂,在微弱光线下泛出一种内部好似蕴藏着星云般,朦胧的蓝紫色调。
尽管这些花朵还未开花,却已经美到令人心生怜惜,让人忍不住开始去幻想它们会开出多么美丽的花。而在这片寂静的花海里,一名女人牵着她的孩子走在花与花的隙间。
她有着一头流泻至腰际的纯白长发,发丝如同新雪般不染尘埃,五官精致到近乎空灵,美得好似一副画卷。
她身着一袭纯白长裙,裙摆随着她的移动而轻轻拂过那些沉默的花苞,仿佛她也是一束花,一束花园里最美丽的花。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女人的身形过于消瘦,这影响了她的美,却不影响那双纯白眼眸里的无暇。而她那竹杆般纤细的手牵住的,是一个尚还懵懂的孩童,他眨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困惑地看着自己母亲。
最终,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妈妈,为什么我们不去睡觉,你要带我来这里了?”
“妈妈你不是一直告诉我,想当好孩子,天黑了就上床睡觉是必须要做到的。”
“我想当一个好孩子啊!”
闻言女人停下了脚步,看着右手边困惑不解的孩童,她伸出左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兰迪,你是个好孩子,一直都是,未来也会是。”女人轻声道。
听到母亲的夸赞后,原本因为夜晚的凉风而冻得瑟瑟发抖的小男孩,幸福地笑了起来。
看着男孩脸庞上璨烂的笑容,女人的嘴角也微微上扬,可很快这抹弧度又迅速消失了。
“兰迪,妈妈今天要当一个坏孩子,大概一晚上都不会睡觉了。”女人略带伤感地轻叹道。她已经做出了决定,今日应该便是她生命彻底枯萎的日子了。
“妈妈你是怕跟前天,大前天,大大前天一样做噩梦吗?没关系的,我会一直陪妈妈到天亮的!”男孩紧紧握着女人的手,安慰道。
他时常见到母亲做噩梦,而每做一次噩梦,妈妈也会变得更瘦一点,他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母亲不去做噩梦,只知道如果他紧握住母亲的手,那么母亲会好受一点。
听到男孩的话,女人消瘦的脸庞上勉强挤出一抹笑容。
她真的很舍不得舍不得她的孩子,可是这世上,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去做,总得不得不做。
她也想多陪陪兰迪,哪怕一天也好,可是她又很清楚,每多过去哪怕一天,哪怕一个时辰,这片土地上都会有人因为她丈夫的暴虐而凄惨死去。
若身为暴君妻子的她不倾尽一切乃至生命去阻止的话,那便是她的责任,她的罪恶了。
“兰迪,答应我,无论如何,你长大了一定要做一个善良的人。”
“即使伟大的太阳与正义之神早已沉眠,即使你的身份足够高贵,让你有能力在未来毫无后果地肆意妄为,可你要记得命运终究不会放过一个恶人。”
脸颊消瘦的女人俯下身子,在她的孩子耳旁轻声说道。
男孩用力地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事,一直到天明之前,你都不能对我说任何话,也不能靠近我,乖乖地当个听话的好孩子,好吗?”
“嗯!”男孩再次用力地点了点头。
纯白的女子行走在种满挽歌水仙的花海之中,放声歌唱。
她的歌声空灵而悠扬,带着一种不染尘埃的纯粹,每一个音符都仿佛蕴含着温柔的魔力。
不远处站在花海之外的男孩听得如痴如醉,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生怕惊扰到母亲。
他听过很多次母亲唱歌,却从未有一次见到母亲象今天这般唱的如此悦耳,如此竭尽全力。只是不知为何,他的心情莫名变得有些沉甸甸的,似乎歌声里掺杂了什么他还尚未能理解的东西。而随着这极致动听的歌声如同破开云层的天光,撕裂花园的宁静后,原本沉睡的花海终于苏醒了。一朵朵挽歌水仙,它们琉璃般的茎干变得愈发晶莹剔透,紧闭的花瓣如同被无形的手指轻柔地拨开,层层舒展,露出如星空般深邃,闪铄着点点星光的蓝紫色花瓣。
与此同时,花心深处那金色的花蕊微微颤动,如同被拨动的琴弦一般。
随后,无数闪着璀灿金光,极其细小的花粉从颤动的花蕊中喷洒出来,跟随着夜风轻盈地飘扬起来,缭绕在整片即将苏醒苏醒的花海之上,将空气都染上了一层梦幻的金辉。
这一幕简直美得不可胜收,比任何大师笔下的画卷都要更触动人心,也难怪挽歌水仙会被公认为大陆上最美丽的花之一。
站在花海之外的男孩,已经看痴了。
而行走在花海之中的女人,却一边放声歌唱,一边仔细观察着周围盛开的花朵,在心中一心二用地计算着开花的挽歌水仙数量。
一朵,两朵,三朵七百二十一朵。
整片花海之中,一共盛开了足足七百二十一朵挽歌水仙。
毫无疑问,这已经是一个非常棒的成就了,因为即使是历史上那些赫赫有名的吟游诗人,往往也只能使得三五千朵左右的挽歌水仙开花。
但是,距离她与丈夫达成约定中的一万朵挽歌水仙依旧遥遥无期。
这大概也是为何劳恩他会同意立下誓言的原因,毕竟这在任何人看来都是不可能完成的愿望不,不是这样。
女人的眼中闪过一抹坚决。
纯白色的光洞一闪而过,她从中取出了一瓶盛放着幽蓝色液体的药剂。
而在那瓶中的液面之上,竟无声地燃烧着一小簇幽蓝色的火焰,令人望而生畏,仿佛在警告着饮用者。女人留恋地扭头看了眼身后站在花海之外的孩子后,便毫不尤豫地将手中的魔药一饮而尽。哗哗哗。
下一刻,无数纯白色的魔力尤如潮水般自她那纤细的身上爆发。
她的头顶缓缓浮现出一道深紫色的文本一“歌咏者”。
那是女人的职业加护,以二十多岁之龄成就歌咏者,哪怕放眼整片大陆,都绝对称得上是顶级天才了,毕竞诗人之路的晋升难度可远不是骑士能比的。
索西亚的明珠,可不单单是一个花瓶。
哗哗哗。
随着魔力连绵不断地的喷薄而出,那行深紫色的文本默默崩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行崭新的深蓝色文本一“灵魂歌者”。
灵魂歌者,吟游诗人的第四阶位。
这个阶位已经快要抵达诗人之路的极限了,毕竟不是所有职业都能象骑士与魔法师那样一直走到到日轮才算是抵达道路尽头。
历史上很多赫赫有名的吟游诗人,都停留在这个职业上。
当一名诗人晋升为灵魂歌者之时,他们的歌声便能通过生灵的躯体,直接与生灵的灵魂进行共鸣。因此灵魂歌者的歌声便能无视语言屏障,直接与任何拥有灵魂的生物产生基础的情感共鸣,即使对方听不懂歌词,却也能清淅地感受到歌声里所蕴含的种种感情,喜悦,悲伤,思念
女人看了眼手中空荡荡的药剂瓶,又再次扭头看了眼身后眼巴巴地望着她的男孩,她的神色怅然若失。一瓶魔药便能使人直接提升一个阶位,还是公认最难提升的职业道路之一的吟游诗人,这样的功效简直闻所未闻,说是神药都不为过。
可若是与这瓶魔药的副作用比起来,那么再神奇的功效也显得相形见拙起来。
燃魂药剂,是这瓶她好不容易得来,从神代遗留下来的魔药的名字。
顾名思义,服下这瓶魔药之后,便可以通过燃烧自身灵魂,在短时间内换来超越极限的恐怖力量。然而,灵魂一旦被点燃,就无法停止,直至整个灵魂都被彻底烧尽,沦为灰烬随风飘扬。
这个世界的生灵们相信,当生灵死去之后,灵魂便会归于冥土享受永恒的安宁,而若是灵魂被燃尽等于永远抵达不了冥土,也就意味着是比死亡还要可怕许多的下场。
正因如此,这瓶功效逆天的魔药才会一直被人束之高阁,敬而远之,从遥远的神代一直流传千年到了现在,成为贵族们用来夸耀与证明自己家族历史悠久的昂贵藏品。
“唉”女人轻轻叹了口气。
为了与自己无关的人,而抛弃宠爱自己的丈夫与可爱的儿子,选择这样的下场,真的值得吗?赫蒂也不清楚,只是当她走出王宫来到四境之地,亲眼看到那些骨瘦如柴的饥民,看到如小兰迪般年幼却全身浮肿的孩童,看到因为交不起粮食税而沦为奴隶饱受折磨的平民
在她的肉体还未反应过来之时,灵魂便已经替她得出了答案。
这个世界不该是这样。
赫蒂知道,她从小出生在在宏伟的城堡里,吃着来自大陆各地的精美食物,穿着丝绸制成的漂亮裙子,学习着礼仪与舞蹈,享受着佣人的服侍与哥哥的无限宠爱,冬天有壁炉,夏天有冰窟这是创建在无数平民的辛劳上。
她当然有私心,希望这样美好的生活一直维持下去,希望那些平民们继续老老实实地被她吸血,让她可以继续象个公主一样天真浪漫地快乐下去。
可是,可是就算是她这样自私的人,在亲眼目睹到那些平民们的无尽苦难之后,她也被深深震撼了。她以为被吸血的平民:每天四个时辰种地,有吃有喝,每天晚上和妻子做运动,哪怕饿点也有头顶的平民加护撑着,过上田园时光。
然而粮食税发布之后的平民:种地,种地,种地粮食被搜刮走,不反抗,饿,饿,饿,死反抗,死或奴隶,死。
赫蒂为此大为震惊,同床共枕这么多年,她第一次知道自己丈夫居然这么拟人。
这,这,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吗?难道他还能一个人吃下一千万人的粮食吗?
赫蒂使出浑身解数,软硬兼施想要劝阻自己的国王丈夫收回粮食税。
可令她不解与无奈的是,那个一向无比宠溺着她,连她要天上星星都能摘过来的劳恩,却在这件事上无论如何都不肯让步,甚至就连她追问原因也不愿告知。
好,好,好,好你个劳恩,居然一点也不关心我!
赫蒂气炸了,她甚至有想过去外面找个情人给劳恩戴顶帽子来报复他,可也只是想想。
毕竟无论如何,她都是劳恩的妻子。
意识到自己无法更改劳恩的决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全国的平民因为她的丈夫而沦落到无比凄惨的下场之后,赫蒂便病倒了。
她不能接受自己的枕边人是一个拟人的魔鬼,更不能接受自己生活里的一切都源于无数人的苦难与血泪于是镜子里那张她爱惜至极,每天都要用牛奶与金粉护肤的绝美俏脸,便日渐枯瘦,她整个人也象被从土壤中连根拔起的花朵般逐渐凋零。
看着她这幅可怜兮兮的模样,一直铁石心肠的君王也不由得心软松口了才怪!
让一万朵挽歌水仙同时开花,别说她现在只是一个歌咏者了,就算是未来晋升为灵魂歌者,这也是绝对绝对办不到的事情!
毕竟,那是从古至今所有吟游诗人都未曾达成的伟业。
赫蒂很清楚,这不过是劳恩的暗示罢了一一你看我都给你台阶下了,并且我还记得挽歌水仙是我们爱情的象征,我还是深深爱着你的,你就消停下好好当你的王后吧。
那一瞬间,赫蒂有尤豫过,可等回过神来后还是立刻强逼着劳恩以荣誉立下了誓言。
她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就算是绝对绝对办不到的事情,为了索西亚的无数人民,为了那些全身浮肿的孩童,她也必须要赌上一切拼一把,哪怕代价是她的性命。
回忆戛然而止。
看着面前重归寂静的花海,王后深深地呼吸了下,随后轻启粉唇,开始歌唱她人生中的最后一首歌,用点燃她灵魂换来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