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舍人服侍得很好,我该归乡了。”
安元贞用手背抹了泪痕,吸了吸鼻子,收起小女儿情态,摆出高高在上的样子。
萧弈却牵过她的手,道:“我送你过去。”
“不要,伯父见到你,会打起来的。”
“无妨。”
“可我怕你把伯父打伤了。”
萧弈笑了笑,道:“我不打他。”
两人出了驿馆,安元贞快步上前,向坐在马车上的安审晖、眼圈还一团乌青的安守鳞,行了万福礼。“见过伯父、堂兄,是我让他带我散心,哄我高兴的。”
“上车。”安审晖叹道:“我管教不了你,回了襄州,让你阿爷管教吧。”
“哦。”
安元贞回眸深深看了萧弈一眼,登上马车。
车帘一放下,安审晖脸色沉了下来。
“我说过,你们再敢往来,翻脸无情。”
“请安公赐教。”
萧弈不认为安审晖会如何,他与安元贞既已结情,安氏与其翻脸,不如留一份情面。
然而,这个老头竞相当刚强,甫一回到开封,直接带着他觐见郭威,到御前告状,且开口就把话说得很绝。
“陛下,萧弈劫持、欺辱前朝皇后,罪大恶极,老臣请陛下斩之!”
萧弈辩无可辩。
郭威脸色铁青,劈头盖脸将一封奏折甩到他脸上。
“孽障!你好大的胆子!”
奏折掉在地上,目光瞥去,竞又是一封弹劾他的折子。
“陛下明诏汰佛,本为清整教门,萧弈踹门破户,纵火焚堂,致沙弥殒命,焦骸盈庭,岂圣朝柔远之道?魏武禁佛,犹存礼度,周武灭法,不戮缁流,弈越俎代庖”
后面的就看不清了,这奏折竞是很长。
也没看到是哪个多管闲事的写的。
没想到,这次帮他的竞是王峻。
王峻本在殿中单独奏事,上前扶着安审晖,劝道:“安兄,何必动怒?陛下从未将你侄女视为前朝皇后,否则,岂容她还乡伺奉老父?”
安审晖道:“老臣多谢陛下恩典。”
王峻道:“萧弈虽有大功,欺凌妇女,陛下必有重罚,安兄先回去歇养。”
“老臣告退。”
等安审晖一退,郭威又砸了个酒壶过来。
萧弈顺手接住,放在地上。
“还敢挡?反了你了!”
“陛下节俭,微臣怕它摔碎了,且里面还有酒。”
“驴毯,尽拿你的破事烦朕。”
骂归骂,萧弈也听出来了,郭威是真生气,但事情早就知晓了,又能如何?
“陛下息怒。”
“地上的奏折看了?”
“看了一点。”
“你替朕挡灾,这次不罚你,功过两消了。”
萧弈垂下头,目光落在王峻手里始终没放下的算盘,心想,这次给郭威挣了大钱,怎能功过两消?郭威敲了敲杯子。
萧弈上前,给他斟了杯酒。
“你正好来了,朕考虑,让你避避风头,免得御史弹劾你的奏折没完没了。”
“臣谨听陛下差遣。”
萧弈心里清楚,所谓“避风头”,说得很关心自己,实则是郭威想伸手到京畿之外。
果然,郭威道:“一南一北,两条路你选,北往邺都,将三郎接回来,来回路上,看看各州抑佛情形。”
萧弈抱拳静听下文,郭威却只是翻出一封奏折丢了过来。
“自己看吧,你文才不错,该不需中书舍人给你讲解。”
萧弈不知郭威为何夸自己文才不错,可能是对比出来的吧。
先看贴封,写的是“武平军留后、检校司空刘言”,可他回忆了一下大周各节度使,完全没有印象。再看奏折内容,第一遍看得不太懂。
“臣刘言,顿首再拜,上表大周皇帝。楚邦自马氏兄弟构衅,群凶竞逐,五溪骚然,三湘靡定。朗州介于湖湘,实控荆郢,今帅府无主,王逵、周行逢等虽勇悍,然性刚躁,军民惧其暴横,众情汹汹,迫臣权领留务,臣以单骑入府,暂安反侧,非敢有窥窃之私,实欲救一方,自受命以来,谨抚军民,境内初安,秋毫无犯。伏望陛下鉴臣愚忠,悯臣所处之艰,特降明诏,授臣武平军节度使,仍赐旌节斧钺,使臣得承制行事,以安边鄙,为朝廷藩屏,臣必感戴天恩,岁时朝贡,以辅圣朝太平之业。惶悚恳切之至,顿首再拜,广顺元年正月十六,刘言上表。”
萧弈再看了一遍,通过地名,推测南边有个楚国,国主姓马,兄弟争位,导致内乱。
楚国有个朗州,武夫们想“兵强马壮”一把,于是逼迫刘言当节度使。刘言被架在火上,怕把握不住,希望得到大周的支持。
但不对,大周创建刚满一月,今日才正月三十,刘言上表只能理论上来得及
“萧弈,有何看法?”
“臣敢问,刘言是否有进献之礼?”
“有。”王峻道:“不过只是丹砂、犀角、麝香、葛布之物。”
“敢问朗州至开封,有多远?”
郭威神色一动,喃喃道:“一千八百里,寒冬季节,使臣携厚礼而来,不到半月抵达,未免太快了。”王峻道:“刘言遣使,乃请前朝敕封,使者至开封,奉大周为正朔,也是常事。”
萧弈道:“可见这表文是使者抵达开封之后才写的。”
“那又如何?”
“使者敢于替刘言做出这种决断,是个能人。此外,他深知,刘言不介意是对汉还是大周称臣。”“如此,朕更应该敕封刘言。朕问你,是否愿为使节到朗州宣慰刘言?”
萧弈知道,郭威暂时腾不出手来对楚国动兵,最好是扶植一个对大周亲善的藩镇。
他已经知道,刘言原本是要向后汉称臣,甚至可能同时派了使节到南唐、后蜀,朗州的局面肯定很复杂相比而言,到邺都接郭信,安稳得多。
可郭威说是让他选,看态度,分明是希望他主动出使朗州。
“微臣,愿为陛下分忧。”
“好,很好。”
郭威明显高兴,指着萧弈,向王峻道:“如何?朕就知道,这小子不是怕事之人。”
王峻始终绷着一张脸,道:“朝廷无暇南顾,刘言若请求援兵攻潭州,可让安审琦出兵。”“听到了?”
“那朕便不调动兵马了,你先至襄州,册封安审琦为南阳王,命他与刘言相为应援。”
“陛下,微臣得罪了安”
“秀峰兄,这小子讨要好处。你看,他既出使,封何官职?”
“可迁给事中,此为门下要职,以朝官身份出使,可彰大周对朗州的重视,兼山南东道与武平军宣慰使,持节宣读诏敕、抚慰军民、察访舆情。”
“不够。”郭威道:“再加检校工部尚书衔。否则品阶不足,如何办事?”
萧弈知道,这是郭威对御史弹劾的回应。
风头可以避,但寺庙还是要继续抄。
总归是升官了,这一趟虽危险,能立功扬名,还能顺便扩展生意与势力,增长资历与见识。“微臣谢陛下荣恩。”
“自去礼部、鸿胪寺选两个官员随你出使。”
“回陛下,臣已有人选。”
萧弈应得太快,应罢,留意到王峻很明显地皱了眉。
看来,王峻原本是想安插官员,这老头管得宽,实在难相处。
他只当没看见。
“鸿胪寺丞阎晋卿、左拾遗李防。”
“”
萧弈出宫,先随王峻去领了官身。
他如今的官爵有翊运忠勇功臣、开国县男、忠武将军、朝散大夫、殿前军指挥使、给事中、山南东道宣慰使、武平军宣慰使、检校工部尚书。
把通事舍人的牌符换成了给事中,享受三品待遇。
宣慰使则是临时使职,拿了份竹制旌节、敕令。
他需要带去给刘言的东西才多,武平军节度使、检校太傅、同平章事的诏敕,鎏金铜饰的旌节、斧钺、班剑、皂盖,以及赏赐的金银珠宝。
竞还有两个美人。
“此二女,你绝不能动。”王峻冷着脸下了命令,须臾话风一转,道:“除非你能做到让她们心系于你而身献刘言。”
“下官做不到,一定不动她们。”
王峻再次叮嘱,道:“就算她们爬到你身上,你也给我忍着。”
萧弈见他这般罗嗦,应道:“王相公放心,我非易为女色所惑之人。”
王峻冷眼看来,也不说话。
萧弈底气足,坦然自若。
半响,王峻道:“往后让你举荐官员,你先与我商议,休得擅作主张。”
萧弈心想他手底下很有些庸才,别害自己陷在楚国了,遂敷衍两句,告退。
离开枢密院,便是起行之前的各种筹备。
他挑了五十精锐,连张满屯也带上,营务则交给花嵇,冯声则带在身边作为幕僚;望远镜已能造出暂时可用的,虽还有些模糊,但胜于水晶石,他带了一个,叮嘱老潘做好保密工作,到了三月再如期交付;抑佛之事已进入正轨,把印诚交给了范质;递话到宫中,告诉张婉,等他回来了,拼着得罪郭馨,也一定将她接出来。
大事小情,特意赶在两三日内安排清楚,到了二月初一,他领了俸禄,在樊楼作东,请了殿前司诸将大吃了一顿。
次日天色朦胧,他翻上马背,穿过沉睡中的开封城。